网红流浪汉系公务员:沈巍称想做官 不会放弃捡垃圾

红星新闻

在上海车水马龙的街头,一名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席地而坐,蓬头垢面但语出惊人。面对陌生人的镜头,他用标准的普通话讲《左传》《尚书》,谈企业治理,谈各地掌故,也告诫人们“善始者众,善终者寡”。

沈巍2

沈巍

多段视频在网络流传,他甚至被网友称为“国学大师”。他到底是谁,是奇才还是网络炒作?

红星新闻记者多方调查核实,他真名叫沈巍,系上海人,已流浪26年,曾是上海某区审计局公务员,家中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上海相关部门向红星新闻证实,沈巍系某区审计局长病假员工,26年来,薪酬按相关标准正常发放。

红星新闻分别联系到沈巍的弟弟和一个妹妹,但对方拒绝接受采访。

近7年,沈巍多在上海杨高南路地铁站附近栖身。附近一家酒店负责人告诉红星新闻,沈巍腹有诗书,谈古论今,未伤害过任何一人;只是他将捡来的垃圾堆在酒店门口的绿化带里,既有碍市容,又令过往行人不适。这位负责人称,他曾看到过沈巍的工资卡和身份证。

一位与沈巍相识多年的环卫工人向红星新闻介绍,沈巍的家人曾找过他,但他拒绝回去。他称赞沈巍读书多、脾气好,有时候会和他买废报纸去读。

负责沈巍所在片区的一名城管称,沈巍的确博古通今,但在捡垃圾方面走进了死胡同,“我们的工作也很难办。”

红星新闻记者近日深度对话沈巍,还原他流浪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

沈巍会把捡来的食物喂给流浪猫。

沈巍会把捡来的食物喂给流浪猫。

以下为他本人自述:

原生家庭如何?

我的父亲是我反思人生的样本。他是(上世纪)60年代的本科生,学的航海专业,从江苏到上海后,他的人生遇到了挫折。

我出生在上海,和外婆生活在一起。但父亲和外婆的关系不好,不知何故父亲常迁怒于我。即使这个样子,我也没恨他。

我喜欢画画,也喜欢读历史之类的书,但他深恶痛绝。有时候,我卖了垃圾买了书,回家时,只能悄悄藏在肚子里不让他看到。直到晚上,等他睡觉了,我才敢在被窝里偷偷把书拿出来看。

那时的语文老师说,我有压抑感。是的,我在父亲面前无所适从。

学审计专业是我这辈子的遗憾。如果父亲很客气地交流,我一定不会选择这个专业。我会选择中文系或者国际政治研究。

毕业后,我进入上海某区审计局。我没有名校背景,对审计专业也不喜欢,但在父亲的约束和压力下,我才做的这个选择。

这辈子,没有做自己想做的事,很遗憾。如果可以重来,我会选择一份符合自己意愿的工作,和文化挂钩,而不是数字。

沈巍说,现在他每天有两件事,捡垃圾和读书。

这次网上走红真是不虞之誉,没想到。不过,这不能改变我的命运。我一辈子没想过成名,人要实至名归,做到了自然就出名了。

我最向往成都,读书人一辈子有个理想,最好的像诸葛亮一样,出将入相。如果做不到,就学杜甫,忧国忧民。

为何走上这条路?

沈巍说,他的手机里存着甘地的照片。

沈巍说,他的手机里存着甘地的照片。

我沦落至此,归根到底是理念的冲突。

我在艰苦环境里长大,为了读书,从小就捡垃圾,橘子皮、碎玻璃,能卖钱的都捡,然后就去买书。

小时候,因为捡垃圾经常被同学们笑话,我也很难为情。但那个时候我就很纳闷,怎么讨饭的人不做事情,反而都同情他。而我付出了劳动,反而被讥笑。最有趣的是,我捡的橘子皮有专门的人收,为什么还遭人笑话。直到现在我都没搞懂。

26年了,我一个人就这么过来了。有时候,我觉得很痛苦,正常情况下我该有个儿子。但26年前的一桩往事,直接导致了我今天这样的结果。

1986年,大学毕业后,我进入上海某区审计局。进单位的第一天,我走进卫生间,发现垃圾桶里扔了很多纸。我觉得可惜,有用的东西不该这样被浪费,所以就捡起来。

从此以后,只要在办公大楼一天,我就捡有用的东西,比如报纸或者只印了一面的纸。但不捡可乐瓶之类的东西,我经济独立了,不需要再卖钱来花。

那时候,我工作很勤奋,每天很晚回去,有时直接住在办公室。就这样过了几年,直到有人投诉我在单位捡垃圾。那是1993年。

回家后一进门,我70多岁的外婆就从床上坐起来,扯着嗓子喊,你们单位的领导来过了,说你脑子不正常,老捡垃圾。我就想,到单位和领导们解释下。

第二天,我还没去找领导,结果几个领导就来找我谈话。他们说,沈巍,从今天起,你收拾下办公室的东西回家待岗。他们认为我捡垃圾,脑子坏了。

两个从北京来的小伙给沈巍赠书。

两个从北京来的小伙给沈巍赠书。

(注:对于沈巍的这个说法,相关审计部门予以否认, 表示他们并没有逼走沈巍。)

那天,费城交响乐团在上海万体馆演出,我本想去看。但人生头一次遭受挫折,有点经受不住。坐上公交后,本该在中途下车,但车到了南浦大桥终点站。我就想,那就回家吧,多读点书。但家人和我闹起来了,像不认识一样。

我生平第一次哭了起来,觉得很委屈。我捡垃圾不卖钱,而且给单位节约。怎么就成了这样?

1995年,和家人赌气,我去外面租了一套房子。老房子快拆了,我想快有自己的房子可以住了。但直到2001年,房子才被拆。

房子拆了以后,我就住在邻居家一个老头的屋檐下,直到2002年春节。之后,我搬到了浦东。那边是老屋,所以也没人投诉我。之后,家里人给我指定一个房子,但因为被邻居投诉,我两次被人赶了出来。那时候我已经和家里人断绝了关系,就正式流落街头了。

每天的生活怎么样?

我有钱,不需要人接济。这26年来,单位一直在给我发工资,大概有2000多元,我的卡里目前约有十万元左右,其中部分是父亲的遗产,拆迁时他把房卖了,我分到了十多万。

我适应能力很强,在马路边一趟下就能睡着。冬天时,我会蜷缩着睡,但经常被冻醒。吃饭是最简单的事。现在的社会,吃是最好捡的东西,也是被浪费最严重的东西,是很多人不以为珍贵的东西。我只吃诱惑到我食欲的东西,一般是素食。

捡回来后,吃剩下的分拣下,给猫、给狗或者给鱼吃。

每天凌晨两点钟,我会推着三轮车去附近几个固定的点捡垃圾,点太多身体受不了。大概五点钟,我回到睡觉的地方,眯会儿。天亮后就开始收拾。现在,我只能把手伸进袋子里整理,不能摊开,否则城管就来了,所以时间很慢。我会把吃的、用的,报纸、书,塑料、铝罐之类的分拣开。

六七点钟收拾完了,就去附近的地铁里看会书,到八点钟左右找个地方去睡觉。

读书时,不懂或者吃不准的地方我会用手机查查,连的是附近商家的网络。因为身份证几年前丢了,所以没法办卡。之前曾买过一部手机,但被人偷了。之后托人在网上买了这部500元的二手手机。

我喜欢画画,下载了很多名画的照片,我也会把看中的书的封面存下来。

纸板被沈巍写满毛笔字后,才会被卖掉。

纸板被沈巍写满毛笔字后,才会被卖掉。

我的手机里存着甘地的照片,我特别崇拜他,我愿意主动过苦行僧的生活,我不标榜,我就是喜欢这样的生活。

我不想红,喜欢宁静的生活。

岁数大了,到了天命之年,更何况生活这么动荡,再想什么呢?这么多年,我坚持的生活理念是,人不能肆无忌惮浪费东西。

和家人联系多吗?

2003年之后,我就很少和家人联系了。

2012年9月30日正好中秋节,弟弟联系到我,说父亲不行了,问我要不要去看下。我答应了。那个时候,我流落在一座大桥下,头发乱得一塌糊涂。我就叫了一个认识的人给我剪下,剪得勉勉强强的吧,又借了几件干净的衣服。我甚至问人,要不要带点东西。

到了上海长航医院,父亲在病床上,十年不见,他不认识我了。

知道是我后,他开始流眼泪,紧握着我的手,说很愧疚。他说,你本可以在学习上有一番成就的,全因为我……他一直打自己的耳光,我已经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我说算了,都过去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我已经流落街头。他说,一家人终于团圆,正好又是中秋节,买个月饼大家分着吃了。

我走后不久,父亲走了。

在流落街头前,我爱美,随身会带着镜子和梳子,参加活动时,我甚至会专门去卫生间打理下头发,刮下胡子。

但我最后一次理发是在2014年5月,去参加外婆的追悼会。

网上有人说,我的妻子和女儿在一场车祸里丧生,这是在造谣,我没结婚。

中学时,我看中一个女孩,暗恋了很久。直到工作后,有人说,她就在我对面的医院工作,我写了信托人送过去,结果人家已经有了对象。之后,就再没有心动过了,静如处子一样。

有人说,我是因为这个事受了刺激才捡垃圾。我一再和他们解释,捡垃圾是由我的理念和价值观决定的。

为何坚持捡垃圾?

我从小捡垃圾,但我并不以此为耻。

这些年,我发自内心地就想为垃圾减量做点贡献。垃圾分类是源头治理,应该针对产垃圾的人。但在一个提倡垃圾分类的社会,我从小捡垃圾,反被嘲笑。

这个苦我吃了26年了,就好像一碗饭,我觉得挺好,为什么你们觉得不好。

有因为垃圾定罪的吗?报纸是报纸还是垃圾呢。我读了很多书,但直到现在都不明白垃圾是什么意思。它是名词、动词还是形容词。

有时候,我辛辛苦苦捡来的东西又被人拉走了。因为捡垃圾,我反反复复被房东撵出来。

我不想与世隔绝,我想让外界理解我,垃圾分类,是这个国家都在提倡的。

但有的东西我不卖,藏书藏报很正常。人真奇怪,我节约资源,不管什么纸,捡回来了,我写写画画总可以吧。

我不会放弃捡垃圾,我没有做错。

有人说,给我钱或者给我吃喝的东西。但我无儿无女,孤老头子一个。我不要任何金钱和物质的帮助。给我钱干嘛,我自己有一双手,要人家的钱好意思吗?

这20多年,我没买过一粒米,也没买过一件衣服,身上的衣服已经穿了几个月。不管到哪儿,我都会做两件事,买书、捡东西,哪怕看到地上有一张纸也要捡起来。

我卖废品买书,这几乎是唯一的开支。但恶性循环,书被放在室外,日晒雨淋,一直丢一直坏一直买。

我读书很杂,什么书都买。像上瘾一样,美术、历史、文学……但我不喜欢理科,之前虽然硬着头皮买了,但看不懂。

真的,我什么都想看,我原本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可以为社会做一番贡献,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沦落至此。

我从小受儒家教育,想做个政治家。坦白讲,我想做官。

红星新闻记者王春发自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