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围城”
经过三年的努力和等待,穆超的女友小修终于如愿落户大庆,双双成为“石油人”。相比之下,其他石油专业的毕业生就未必如此幸运。在国内油企面临种种困局的当下,对很多石油专业的毕业生来说,毕业即失业已不再是一句玩笑。
今年是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启动年,针对煤炭、钢铁、石油等传统行业,中央提出了“三去一降一补”。一时间,低油价、弱需求、高成本、去产能……接踵而至。同样遭遇困境的国内各大石油公司纷纷开始“过紧日子”,不仅制定了严格的减产方案,更大幅缩减用人计划及成本,如大庆去年首次将产量减到4000万吨以下,近几年招工人数也逐年萎缩。
石油专业毕业生的境遇正是国内成千上万石油人当下共同的境遇,大庆的困局则是国内油企近年普遍的困局。
在能源战略专家看来,低油价只是国内石油业内忧外患的诱因,根本症结还在于国内油企效率低下以及积弊已深的体制机制。未来,随着国内油气市场的进一步放开,现有体制将使得国内油企很难与更一体化、更高效率的跨国油企竞争。从这个角度看,低油价对国内油企并不完全是坏事,反而是倒逼其自我革命、提质增效的契机。
⊙记者陈其珏
穆超身材魁梧,粗眉细目,长方脸上挂着几颗已不太明显的青春痘,肤色因长期野外工作而晒得黝黑,益发显出石油人特有的质朴,但说起话来语速很快,又透着几分干练。
年仅26岁的他已是大庆油田井下作业分公司作业102小队的副队长,在油田这样一个非常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可说年轻有为。然而,过去三年来,他的心中却始终有块大石挥之不去……
由于和女友小修从高中到大学都在同一个学校,穆超最大的心愿就是毕业后两人能再一起落户大庆。三年前本科毕业时,他顺利与大庆签约,不想小修却没签上。一番斟酌之后,这对小情侣决定:他先在这里扎根,她则继续在东北石油大学读研,争取三年后再来应聘。
“没想到形势一年不如一年:我毕业那年大庆还招了4000多人,后来招聘人数逐年萎缩:去年招1000多人,今年只招400来人。说真的,我们自己都觉得希望已经很渺茫了。”穆超坦言那段前途未卜的日子无比煎熬。
就在这段栖栖遑遑的岁月里,国际油价从每桶100美元以上的高位一路暴跌,到今年1月份甚至跌至过去13年来最低的26美元。“覆巢”之下,“三桶油”都无法摆脱利润骤降甚至亏损的命运。最新发布的半年报显示,中石油今年上半年净利润仅5.31亿元,同比降了97.9%;中石化情况稍好,但净利润同比也降了21.3%;中海油则完全“沦陷”——半年巨亏77亿元。
在此期间,中央定调供给侧结构性改革,针对煤炭、钢铁、石油等传统行业提出了“三去一降一补”(去产能、去库存、去杠杆、降成本、补短板)。
一时间,低油价、弱需求、高成本、去产能……接踵而至。同样遭遇困境的国内各大石油公司纷纷开始“过紧日子”,不仅制定了严格的减产方案,更大幅缩减用人计划及成本,如大庆去年首次将产量减到4000万吨以下。
根据今年4月1日国家能源局公布的《2016年能源工作指导意见》,今年中国原油产量目标仅设定在2亿吨,同比减产幅度将近1500万吨,为历年之最。
对很多石油专业的毕业生来说,毕业即失业已不再是一句玩笑。
穆超和小修甚至想好了各种可能——包括因小修无法落户大庆而不得不分手的结局——“但因为感情已经很深了,这样分开也和离婚差不多。”穆超黯然地说。
事实上,他俩的境遇正是国内成千上万石油人当下共同的境遇,大庆的困局则是国内油企近年普遍的困局。而追究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固然低油价难脱干系,却又似不该其独自背锅。
在一位能源战略专家看来,低油价只是国内石油业内忧外患的诱因;根本症结还在于国内油企效率低下以及积弊已深的体制机制。过去高油价时期,这种不足被丰厚的红利掩盖;一旦油价暴跌,高成本与低效率就如同潮退后的“裸泳者”,化身加剧亏损的放大器。未来,随着国内油气市场的进一步放开,现有体制将使得国内油企很难与更一体化、更高效率的跨国油企竞争。从这个角度看,低油价对国内油企并不完全是坏事,反而是倒逼其自我革命、提质增效的契机。
油价之殇
研究生学历的黄海龙毕业时碰上油市风云突变,如今被分到基层队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却依然为低油价下能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感庆幸
庆幸的是,小修最终以同专业全国排名第一的成绩被大庆油田聘用。“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当天,我们就去领了证。”穆超感慨,接下来他们没其他想法了,唯有用努力工作来回报大庆。
相比之下,其他石油专业的毕业生就未必如此幸运。穆超透露,东北石油大学这届本科毕业生有很多至今工作没着落,“各家油企都在缩减人手,中石化几乎都不来我们学校招人。除非特别优秀的,否则很难进这些单位。”
今年和低油价不期而遇的石油院校毕业生中,有不少都是在高油价时代就读了石油专业。穆超的队友、来自中国另一座石油名城——山东东营的黄海龙就是其一。作为102小队唯一的研究生,他虽然比穆超大两岁,脸上稚气却未消、性格稍显腼腆。2008年,当他进入中国石油大学地质工程专业就读本科时,国际油价刚刚创下每桶147美元的历史纪录。不料,到2014年毕业时,风云突变。黄海龙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年6月份国际油价还在114美元,到9月份他开始找工作时竟已跌到了60美元。
“很多时候,大的形势决定你的选择,不是自己想怎么选就怎么选。”研究生学历的黄海龙如今被分到基层队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却依然为低油价下能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感庆幸,“其实我们2015届就业还算可以。据我所知,我的师弟师妹们就业已相当困难了。”
在所有这些毕业生中,被称为“油娃娃”的大庆油田员工子弟情况最为特殊。长期以来,大庆对职工子女采取“包分配”的招聘方式,也就此留下“计划经济用人体制最后堡垒”这一不怎么光彩的别称。但自2014年用工制度市场化改革后,“油二代”、“油三代”也不得不和其他毕业生一起参加公开竞聘。
“过去,家长总想让子女毕业后回到油田,可以在父母身边有个安稳的工作。但这几年形势变化很快。如果说去年还有些人(对包分配)有诉求的话,今年这个问题基本没有了:大家考研的考研,在外就业的就业,就算回到油田也去了其他私营企业。现在的招聘已完全公开化、市场化。”102小队队长张树江说。
某种意义上,油田已越来越像一座石油围城。
耿直敢言的大庆采油四厂二矿测试队队长隋宝军对此深有感触:“我们这些‘油二代’在这个企业上班是有感情的,都想为企业作贡献,但企业不给我们机会。”
隋宝军的父亲是石油会战后一年来的大庆,而他本人从16岁开始就在油田上班,是一名标准的“油二代”。他的儿子作为“油三代”,特地在就读的大庆师范学院选了石油工程的第二专业。过去,这样的学历就算干部岗位进不了至少可以进采油厂当工人,但现在这条路已行不通。
“以后或许就跟着儿子了,他上哪儿我们也上哪儿。”隋宝军无奈地说。
事实上,中石油内部已经明确,从“十三五”开始到2030年,公司员工总量会呈逐年下降的趋势。而对旗下亏损企业的人员,公司现在的政策就是只出不进。
和招聘人数逐年递减形成鲜明反差的是,老油田的退休人员却在递增。
“其实不招人,本身就在减人,因为每年都有自然减员。大庆57个二级单位,今年招400人的话,每个单位才补充七八人。但每年退休有多少呢?我们矿就有200人。随着产量递减,大庆油田未来会怎样无法想象。”说到这里,二矿测试队党支部书记曲秀萍脸上满是愁云。
产能之困
即便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政策没有像对待煤炭钢铁一样严令石油去产能,但面对因低油价而浮现的石油行业的各类矛盾和问题,企业的主动减产在所难免
在大庆这样一座“地上服从地下”的城市,各种高油价时期被回避掉的矛盾、问题,到了低油价时代均一一浮现。
“去年二级机关的人员工资、奖金都降了,我们前线、基层的员工还没降。但领导已经说了,要有过‘紧日子’、甚至过‘苦日子’的思想准备。”曲秀萍说。
隋宝军也承认,油价暴跌对大庆影响很大,原先的福利,包括过节费等等都少了甚至没了。而大庆员工也从一开始没人关注油价,到现在每天都在关心着油价。
更严重的则是,以往被视为当地唯一“正式工作”的油田职业,如今随着福利待遇竞争力的下降,已不再是年轻人的不二选择。
“当油价跌到20多美元时,大家心里都很寒,想不通怎么辛辛苦苦开采出来的石油还没矿泉水贵。有些员工想,与其起早贪黑这么干,还不如去当搬水工了。”张树江感叹,以前家长都有意愿引导子女进石油大学,现在也不引导了,一是毕业回不来;二是石油专业工作不好找;三是收入也低。
他透露,石油工人一年收入也就五六万元,而大庆油田已连续六年没涨工资。如今不少大学生都觉得当初这个专业选错了,还不如到社会上打工挣钱多。
“幸好大家热情还在。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工作任务少,前段时间工作量就出现不足。一个小队通常每个月要完成11到12口井,如果降到七八口的话,奖金肯定会少。如果停下来,野外补贴就没了。”张树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