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西街漫笔:一段段与沧桑有关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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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西街:一段段与沧桑有关的文字

恨不重逢西街时

□郭培明

如果把一个城市看做是一件艺术品,一代代的居民都是它的雕琢者、创作者。城市中总有几条街巷,或文化悠久,或历史事件,或建筑特色,或生活气息,特别赏心悦目,它们成了城市明亮的音符、出彩的景观,令外来游览的客人流连忘返,而邻里百姓茶余饭后谈及,也总有说不完的生动话题。西街之于泉州,便是这样的一条街道。

1300年的历史,够老的了,实际上,再老的建筑,多数不外数百年。城市的发展史,是一部旧城不断改造的历史,保护每一座古厝每一块砖瓦,显然是不现实的。带客人逛西街,面对那些低矮破旧的店铺,那些农村墟场常见的日杂用品,许多次萌生想法,什么旧城风貌区,拆掉重建吧,这样的形象与著名侨乡、民营经济发达地区的泉州身份上多不相称。

直到带着冒怀苏先生来西街写生,才改变了我幼稚的观点。

因为知道我喜欢美术,在鲤城宾馆工作的同学小林告知,上海一位画家来泉州写生,特推荐我当导游。我兴冲冲赶过去见面:整洁的蓝布衣,褪色的大挎包,清癯面庞,花白头发,像一位退休教师般亲切,他点了点头,微笑中可感受到涵养与慈祥。我一句“冒老师好”刚刚出口,小林立即打断话头说:“他是个聋哑人。”我呆了一下,“叫别人吧,我不懂哑语。”冒先生好像也看出我的态度,微笑中透着一丝无奈。小林建议说,你们可以用纸和笔交流嘛。

天碧蓝,午后的秋阳温暖如春,从南俊巷拐进东街,近处乳白色的钟楼与远处古铜色的双塔同时映入眼帘。冒先生大喜,掏出一条白纸迅速地用铅笔写下几个字递过来,我接过一看,是“太美了”三个字。好像传导了暗示,我也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景物来—虽然市声嘈杂,人车混乱,各类粗细电线、晾晒衣物随意“刻”“画”在街道的两侧,加上占地经营的店铺遮阳伞、三轮车后座飘动的医疗广告,街景一点也不雅观,但红砖白石、古街古塔、多元文化、传统民俗共同散发出的充满自然活力的闽南古早味扑面而来。那些专卖碗糕、嫩饼、上元丸、花包的小摊前,总有一堆人围着,有的品尝味道,有的讨价还价,有的显然是熟人,与老板聊个不停。街上的树木稀少,枝头叶子的颜色披上了浓浓的秋意。冒先生从挎包中取出速写本画了起来,不一会儿,现实中的景物以黑白线条的形式一一呈现出来。我贪婪地注视着老人运笔的一举一动,如同一位偷师的少年学徒,又惊又喜。尽管我也带着速写本子,但还是没有自信拿出来画画。

西菜市场临街路段最为拥挤,可谓车水马龙,好几次,我们都差点被车辆碰撞到。我写了字条,催促冒先生快走,他总是笑笑,脚却站着没动。几个做买卖的小贩凑过身来,想看我们互递着纸条玩的是什么游戏。一个买菜的中年人则对围观者发表评论:“这老头画得挺不错。”

西街最大的魅力自然在开元寺,那才是泉州旧城这件稀世艺术品上的皇冠。我只好以“时间迟了就进不去”的理由哄冒先生向西挺进。因为以笔代言的不便,我没有介绍黄氏家族捐地建设寺庙的千古传奇,没有解释大雄宝殿为何悬挂“桑莲法界”四个大字,也没有细说泉州湾古船挖掘过程的惊天发现,两座巍峨伟岸的古塔,已经让冒先生无暇他顾了。他的眼睛像是钉上了钉子,久久没有移动过,然后呢,速写本上留下了不只一幅东西塔的倩影。我像书童般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默然无语,听到的只有笔与纸的欢快交响。“古人的智慧,伟大的艺术。”合上速写本,他意犹未尽,在纸条上写了几个字递给我。

夕阳西下,天色由橙红转深灰。离开时,我突然想,让冒先生随便写上几笔作个留念吧。他爽朗地答应了,昏暗中,眯着眼睛对着西塔,在我的本子上画了起来。末了,他写道:“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四日郭培明同志嘱为速写西塔一角,画颇不成,聊此纪念。冒怀苏记于泉州开元寺。”从此,定格了一段难忘的记忆。

送冒怀苏先生回宾馆的路上,他用纸条提醒说,泉州是个值得骄傲的历史文化名城,许多东西要懂得珍惜。他还谈到祖父冒鹤亭与叔辈舒烟对他的影响,前者是近代大学问家,后者是现代著名作家。夜幕降临,告别匆匆,从此没有再见过冒先生。他回到上海后,曾经给我寄来自己设计的藏书票,当时我根本不懂藏书票的价值,也记不清把它存放在哪儿了,只是觉得这位长辈和蔼可亲。我真心地希望他有机会再来泉州写生,得到的却是他已经去世的消息,那一年是1997年。

人与人相识,往往是偶然的,与冒怀苏先生仅仅有一面之交,当时的多数细节早已模糊,这些年我才从上海为他举办的纪念活动中陆续知道一些信息,心目中关于他的形象渐渐丰满起来。他生于1927年,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版画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美术出版社从事美术编辑与装帧设计工作,有著述多种。冒先生祖上为元朝皇族,他的夫人左钟娴为左宗棠后裔。冒家深涉文化领域,与无锡钱家三代世交,也因此冒怀苏为钱钟书、杨绛分别设计了雅致独具的“风雨同舟”、“心心相印”藏书票。中国聋哑人协会前会长戴目读了冒怀苏40万言的《冒鹤亭先生年谱》, 称“如同读一部近代史,冒先生学历仅小学,却身残心健,有如此厚重的大手笔,令人惊叹。”2008年,上海一位青年参观了冒怀苏遗作展后留言:“恨不相逢在世时。”冒先生永远不可能满足我的邀约再访泉州西街了,而一座城市骄人历史存留下来的许多文化景观,却不能等到失去之时才知道它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