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福建省委党校林怡教授编选的《依然明月照高秋——福州近现代才女十二家诗词选》出版问世,当中推介薛绍徽、沈鹊应、王德愔、刘蘅、何曦、薛念娟、张苏铮、叶可曦、施秉庄、王真、洪璞、王闲12人288篇,其中诗147首、词141首。
薛绍徽和沈鹊应皆以诗词留名于清末文坛;王德愔等10人在民国间先后师从何振岱吟诗填词,有“福州八才女”或“十姐妹”之称。林怡认为,选此十二家且所选以清丽明畅的小篇短章为主,既便于当代读者阅读理解,又可管窥福州近现代名媛才女的风雅。
从传统向现代转型
书名本自薛绍徽《仲秋夜读史作》:“从来祸福不相侔,成败惟看棋局收。笃志有人欣御李,智囊无策到安刘。岂真遇合风云会,须惜艰难骨肉谋。昨夜长天觇北斗,依然明月照高秋。”林怡注云:戊戌政变(1898年)中福州籍的林旭与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被杀,“此诗即为此历史悲剧而作”。
福州是出才女的地方。“在现代文学史上,只要举出林徽因和谢冰心这两个名字就足够了。”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程章灿是闽侯甘蔗人,他在序文中评价:与前辈相比,薛绍徽这12位福州才女的眼界阅历更加开阔,诗词题材更加丰富,思想心灵也更加开放。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迈出闺门,离开家乡,远游天下,与外部世界多有接触。笔下所展现的身世、社会和世界,也不再只是贤妻良母一己生活的小天地,而是与时世密切联系在一起。
薛绍徽字秀玉,号男姒,工诗擅画,有“女学士”之称,曾与其夫陈寿彭首译凡尔纳科幻小说《八十日环游记》。据林怡介绍,美国莱斯大学教授钱南秀对薛绍徽创作所体现的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内涵,曾给予深入的研究和高度的评价。而程章灿则用他与钱南秀的学术交往,作了更为具体的注脚。
钱南秀原籍南京。有一次,她很激动地与程章灿分享了研究薛绍徽的心得,对这位福州才女的文学才华赞不绝口,令程章灿深深感受到“学姐”对薛绍徽的由衷景慕,不免也被激发出作为一个同乡“与有荣焉”的自豪之情。
选本当中录入薛绍徽两首诗作——《冶山晚眺》诗云:“秣陵旧迹半烟芜,野色犹堪入画图。最好斜阳堤柳外,紫金山映莫愁湖。”《秦淮观妓》诗云:“越自繁华越可悲,茫茫豪竹与哀丝。青泥果有莲花现,犹是人家好女儿。”
“二诗所写皆是金陵风物,想来钱南秀教授当日读后,必当有一番感喟。”程章灿说,前一首所写仍是古典风景,怀古之意盎然,而后一首所写,貌似细水微波,却充满了现代女性的深深的人道主义关怀。
崦楼遗稿字字沉痛
林旭(字暾谷,号晚翠)罹难后,其妻沈鹊应作《浪淘沙》,词云:“报国志难酬。碧血谁收?箧中遗稿自千秋。肠断招魂魂不到,云暗江头。绣佛旧妆楼。我已君休。万千悔恨更何尤?拼得眼中无尽泪,共水长流。”郭则沄《清词玉屑》谓沈鹊应“闻暾谷耗,赋《浪淘沙》述哀,字字沉痛,侍者哀之”。
沈鹊应字孟雅,清末重臣沈葆桢的孙女,其父沈瑜庆是沈葆桢第四子,为贵州最后一位巡抚。沈氏因林旭殉难,不久亦抑郁而卒,年仅24岁。林旭有《晚翠轩集》传世,沈鹊应诗词集《崦楼遗稿》附刻其后。沈瑜庆题《崦楼遗稿》道:“人之有诗,犹国之有史。国难板荡,不可无史;人虽流离,不能无诗,此崦楼之诗所由作也。过此以往,以怨悱之思,写其未亡之年月,其志可哀也,其遇可悲。”
林旭、沈鹊应留给福州的遗存几无,传颂事迹亦颇多疑窦,以至以讹传讹。如所谓的林旭遗言其妻“英烈之性,必从吾死”于今流传甚广,实乃出自林纾《剑腥录》这部小说,第十五章写道:“(晚翠)自念身受不次之擢,年未三十,死以报国,亦无所愧。特娇妻尚在江表,莫得一面,英烈之性,必从吾死,不期酸泪如绠。”“晚翠呼曰:朱贵,汝前……慎勿令主母知之,主母性烈,必以死殉,无益也。”前一句为心理描写,后一句为交办后事。
萨伯森等故老以小说家之言为信史,但据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林纾译西书之原始》所述:“予最记戊戌年,畏庐先生僦居东街老屋前进。一夕三鼓,先生排闼入后厅,大呼先君(黄彦鸿,字芸淑)起,诧语哽咽,声震屋瓦。予惶骇屏气,久之,始知得六君子就义之讯,扼腕流涕,不能自已也。”可知六君子死难消息传至,林纾人在福州。
所谓的林旭遗言貌似慷慨,却极不合情理,内中充满的心理暗示与诱导,让人断无生念,岂是恩爱夫妻的“临终关怀”,“留给家人最后的爱”?林纾恐怕是“倒果为因”了。
戊戌变法偌大的历史事件,当事者居然没人在政变后当即留下一些可信的文字,倒是刑部主事唐烜有日记可查,他在场目睹六君子行将押赴刑场,又在《戊戌纪事八十韵》追忆:“跪听宣读毕,臣当伏斧踬。林君最年少,含笑口微吷。谭子气未降,余怒冲冠发。二杨默无言,俯仰但蹙额。刘子本讷人,忽发大声诘。”
汪兆铭当年“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时,曾听老狱卒刘一鸣“讲古”,后来给黄濬转述:林旭美秀如处子,在狱中时时作微笑。康广仁则以头撞壁,痛哭失声曰:“天哪!哥子的事,要兄弟来承当。”林闻哭,尤笑不可抑。一(谭嗣同)歌、一(林旭)笑、一(康广仁)哭、一(刘光第)詈,是为写照。
里人为渲染林旭死事惨烈,称其“腰斩于北京菜市口”。一般认为,清代未见“腰斩”这一酷刑,或云废止于清雍正一朝,唐烜一句“引领就白刃,夏侯色可匹”可作实录,用典则为三国夏侯玄“临斩东市,颜色不变,举动自若”,而年仅23岁的林旭含笑喃喃自语一幕,至今仍令人为之动容,心头一热。
可窥百年中国痛史
12位才女所生活的年代,从最早的薛绍徽(1866—1911年)到最晚的王闲(1906—1999年),历经戊戌变法、辛亥革命、抗日战争、十年动乱等重大历史事件。用林怡的话说,“其人其诗其词可窥百年中国之痛史”。
王真词作《自度曲》,有小序云:“去秋闽变,与诸友相率避于淇园,傍晚闲步,即景聊咏自度曲,并寄怀乐豳楼主。”所谓“闽变”指的是“福建事变”:1933年11月20日,李济深、陈铭枢、蒋光鼐、蔡廷锴等人以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为主力,在福州发动反蒋军事行为,另立政权,次年1月15日即被蒋介石派军弹压。王真“轧轧机声,天际回旋,那处逃生去”,堪称“诗史”笔法,还原了蒋机连日轰炸,福州军民颇有死伤的历史现场。
选本还录入张苏铮《东风第一枝》,序云:“仲冬上浣,车至沙坪,以让道不慎,轮支危岩,岌岌欲坠。时尽昏黑,十里以内寂无人烟,山既多狼,复有伏莽之戒。力趁星光,急行十余里,夜过午,始得宿食,而神魂交瘁矣。”林怡注云:“此词作于1941年仲冬上旬西行兰州途中。”
上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为了应对边疆危机或出于战时需要,时论也曾提出“开发西部”的构想,不少人满腔热血,不畏艰险,千里迢迢前往西北考察游历,莆田奇女子林鹏侠《西北行》、闽侯人吴蔼宸《新疆纪游》等俱是反映这股热潮的佳作。面对时代“出题”,张苏铮于抗战时期游走西北大后方,写下《酒泉遇飓风》等一组诗词,在一定程度上也算交出了个人的“答卷”。
王闲为近代名士、翻译家王寿昌之女,入选当中的两部作品值得关注。其诗《访叶向高故宅》云:“却信英灵终不泯,锄园移石却惊天。”自注:“俗传叶公园池下藏有宝物,某年将浚池,忽雷电交加,因作罢。”其词《唐多令·秋感》云:“依样旧窗光。书焚砚亦荒。甚闲居、碌碌堪伤。篱菊似知人意懒,开璨烂、索吟章。”林怡注云:“此词作于1967年左右‘文革’焚书之际。”
虽说“诗不宜注”,然本事诗非注不能解其味。倘若配上唐希《芙蓉园轶事》《芙蓉老屋》佐读,则王闲的诗意更是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