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八岁脑瘫女童溺亡 嫌疑人系女童亲生父亲与爷爷

新京报

南京女童溺亡事件:一个家庭的聚散

八岁脑瘫女童溺亡,南京警方逮捕两嫌疑人,系女童亲生父亲与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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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郭芳和孙女璇璇在江苏淮安住所的厨房。本版图片/新京报记者 王双兴 摄

一则“尸源启事”在南京市江宁区张贴了近一月仍无人认领,启事里是一名八岁女孩,粉红色的双肩包上装饰着一只巨大的瓢虫,包里有两块砖头,重达八斤。

7月25日清晨,南京市公安局逮捕了两个人:先是杨响,他在公司加班时被警察带走。随后是老杨,这位65岁的看门老人在一处正在施工的工地上被带走,此时工友尚未出工,工地一片沉寂。

身边的人是在后来的新闻里得知,二人被逮捕与“尸源启事”中的女孩有关。她名叫璇璇,患有脑瘫,是杨响的女儿,老杨的孙女。

这原本应该是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却因为璇璇的病四散分离。爷爷老杨在江苏省南京市打工,父亲杨响在安徽省芜湖市工作,母亲在芜湖市下属的县城生活,奶奶郭芳则带着璇璇远赴江苏淮安。6年里,彼此互不相见。

直到今年6月初,郭芳确诊直肠癌晚期,一家人才又聚到了一起,郭芳被杨响接到芜湖做手术。璇璇无人照料,被送到老杨打工的南京。

6月25日,璇璇的遗体被垂钓者在句容河中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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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物照片和尸源协查通告被贴得四处都是,老杨看门的工地被贴了三四张。王双兴 摄

犯罪嫌疑人

连接南京和杭州的宁杭高速沿着西北、东南走向延展,车辆奔腾,是长三角上的一条重要交通干线;由西南流向东北的句容河则轻缓了许多,路过树林、野草和垂钓者,是秦淮河的源头之一。

河与路的交汇处,便是璇璇遗体被发现的地方。

被发现时,璇璇穿着粉红色的上衣和蓝色白点七分裤,双肩背包也是粉红色的,装饰着一只巨大的瓢虫,还有一枚绿色玉佛。

6月26日,警方发布了“查找尸源启事”,称提供有价值线索者奖励2000元人民币,并展示了衣物照片和着装效果图,6天后,悬赏金额上升到2万元。

案发后的几天里,警方到案发地周围排查,市民手机里收到了寻尸短信,遗物照片和尸源协查通告被贴得四处都是,单单老杨看门的工地,一栋楼四周就被贴了三四张。

附近商店的老板娘记得,不识字的老杨来店里买烟,问她上面写了什么,老板娘把通告内容复述了一遍,老杨听完,表情没有异常,走了。

7月27日,老杨被逮捕后的第二天,金宝大市场的工地照例开工。有人把地上的瓦片逐一钻孔,有人把油漆喷在刚刚做好的柜子上。所有工作完成后,这里将会作为一家饭店开业,有复古的装饰和金黄色的招牌。

老杨从今年3月起,开始到这一工地打工,主要工作是看大门。在工友眼中,他的存在感不高,大家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见面时打招呼,一句“老杨”就过去了。

今年65岁的他是工地年纪最大的,有人因此得出他家里条件不好的结论:“六七十岁还出来打工,一般六七十岁都享福了。”

收废品的老张算是比较熟悉他的人了,几个月来,老杨会把工地上的废纸板收集起来,攒多了就打电话给老张,卖上几十块钱。

“觉得说话人蛮好的,看不出其他什么东西。”老张说。

几天后,老杨被警方从南京的工地带走,工友们很难将溺亡的小女孩和这个不太爱说话的老人联系在一起,在他们看来,他和善、老实、不是厉害的人。

杨响则是在公司加班时被警方带走的,这位发电厂的工程师在亲友眼中有着和父亲一样的内向性格,但“经常出差和人交流,比他爸爸强一点”。

6月25日上午,有村民在高速公路桥下钓鱼时发现了漂在水中的璇璇,报警后,被警方打捞上岸。

一个月后的7月25日,警方发布通报称:两名犯罪嫌疑人供述了因女童智障残疾,于6月23日晚将其推入句容河中致其溺亡的犯罪事实。

当天,血缘相亲的三个名字出现在同一张警方通告上,身份分别是:犯罪嫌疑人、犯罪嫌疑人、被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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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璇的遗体被发现时,漂浮在宁杭高速和句容河的交汇处。新京报记者 徐天鹤 摄

家庭战争

出了芜湖县朝西北走,周下村在十多公里外的位置。盛夏的安徽天气闷热,路过无数聒噪的知了,车子从柏油路驶入水泥路,再拐进碎石土路,便能找到杨家的老房子。

白色二层小楼,脱落了墙皮和半边对联,一把锁扣在木门正中,看管着里面为数不多的家具:木桌,木椅,木床,淡蓝色的被褥和一台一米多高的小冰箱。

时间往前推上十几年,这里和许多农村家庭别无二致,父母勤恳打工种田,供儿女读书;有些重男轻女,把更好的教育资源留给儿子;盼着下一代结婚生子,传宗接代……

婴儿璇璇,打乱了这个普通家庭的节奏。

2010年11月,璇璇出生。之后的日子里,她的异样之处渐渐被家人发现:不哭,不吃,不说话,不会大小便。很快,这个“不太正常”的小孩在南京儿童医院被诊断出肺部发育有问题、脑瘫。

家属王超记得,璇璇在不会走路时摔断过腿,后来学会了走路,但依然站不稳,东倒西歪。身体和正常小孩一样成长发育,但是智力始终停留在一岁左右。没有饮食、吞咽的意识,无法控制大小便,情绪也和正常小孩不同,“有时会笑,不知道怎么了就笑一下;哭的时候不会像别的小孩哇哇大哭,她尖叫,不知道为什么,就叫。”王超说。

在新生儿期,她拥有所有宠溺,被叫作“宝宝”,被抱在怀里,被亲吻,被送贵重的生日礼物——此后几年一直戴在脖子上的佛像,是姑姑在她一岁生日时送的,花掉480元,比自家儿子的那个还贵。

有网友留言:男戴观音女戴佛,小姑娘生前该是多少人手心里的宝贝啊。

但璇璇的疾病,还是引发了整个家庭的争吵。

奶奶郭芳说,儿子的婚房是贷款买的,每个月要还贷;给璇璇治病又是一笔花费,小夫妻开始争吵。

村民们对杨响的评价是念书多、不爱说话、要脸面的人,夫妻二人大多数时间在外工作,把孩子托付给两位老人看管,但“有时吵起架来摔东西,都能听见”。

老两口也吵。在村民们的印象里,老杨孤僻、性子倔、不爱说话,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打工,空闲时玩玩麻将,“他不愿意跟别人讲小家伙,讲到小家伙他心里寒心嘛。”

“孩子爷爷想把她丢掉,孩子奶奶舍不得,不同意。两个人一吵起来都倔,互不相让,搞得家里乱七八糟。”家属王超回忆。

在村民和亲人的印象里,带璇璇求医问药的担子,基本上全都落在奶奶郭芳肩上。璇璇父母工作在外没有时间,郭芳就牵着她出门,从南京儿童医院到上海儿童医院,“哪个地方看得好就去哪看”,后来状况没有明显好转,也就去得少了。

安徽省残联的一位工作人员介绍,璇璇不仅是脑瘫,脑瘫是她的一个外部特征,她更典型的特征是智障。

“三四岁时,经过诊治,医生、医疗机构可能也告诉他们,想一蹴而就、立即改变面貌的可能性没了。那这种情况下,进入相对平缓期,就要开展康复训练,促进她改善功能,减轻症状。”工作人员说,补贴标准是按国家标准执行,每人每年1.2万元,患者在机构训练,1万元被交予机构,2000元补贴家庭。

2015年6月,奶奶郭芳带璇璇在芜湖市第二人民医院,进行了为期半年的康复训练,但此后没有再去。

父母的争吵结束于璇璇两三岁的时候。2012年7月,璇璇的父母协议离婚,她由父亲抚养;随后,奶奶郭芳带她离开芜湖,二人到淮安农村生活。

郭芳在淮安的邻居记得,她曾在茶余饭后的闲聊中说起过自己带孙女来淮安的缘故:“小孩生下来的时候,(孩子父亲)想把小孩害死,掐她。”

一家人各有去向,就连过年也再难聚到一起。每逢春节,璇璇的姑姑就开始张罗家庭聚会,但是“叫孩子爷爷,不来;叫孩子爸爸,也不来;都一个人过。奶奶带着她一起过,更不来。”

天各一方

六年中,一家五口人始终分散在四个地方。

爷爷住在老家,有活儿了就到周围的镇子上打工;爸爸去芜湖市里的发电厂找了新工作,平日里住在公司宿舍;妈妈住在县城;只有奶奶和孙女在一起,远赴淮安,生活在村子里。

璇璇父母有了各自的新生活,互不往来。爷爷奶奶一个说芜湖方言,一个说淮安方言,时间久了甚至听不懂对方在讲什么,虽没离婚,但也断了联系。奶奶郭芳带孙女生活在淮安,把两个手机号码都换掉,不愿意回去。

“把她带出去,让儿子娶个老婆,成个家。小孩让人家看到不高兴。”郭芳说。

淮安是郭芳娘家,她的十余个兄弟姐妹都生活在此。起初带着孙女过来时,居无定所,借住在不同的亲戚家。后来和当地一个老头生活在一起,有了稳定的住所。

每天早上六点多,郭芳就把孙女叫起来吃药,一瓶小儿智力糖浆,一瓶脑蛋白水解物口服液,璇璇不会用吸管,郭芳就把瓶盖弄下来,把药倒进孙女嘴中。

医生曾经交代过的,不能让她睡太多,要多运动,多玩游戏。天气好的时候,郭芳会拿一条布带系在孙女腰上,拉着她练习走路。有时也骑着二手自行车带她出去转转,尽管这个只有一岁左右智力的女孩会拿起集市上的鸡蛋,一把摔在地上。

祖孙俩的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村子里,出门就能看见无边无际的稻田,燕子在荷塘里起起落落。

在村民的印象里,璇璇皮肤白,长得清秀,头发被奶奶梳成小辫子,十几厘米长。“只是看上去比正常人呆,但平时她奶奶把她弄得清清爽爽的,不像有的小孩邋邋遢遢的。”

村里人说,接纳郭芳一起生活的老头是个瓦工,家门口有十几亩地,种了水稻和麦子,一年能收成一万来块钱。他每年给郭芳几千块钱,“老头养她,但是孙女得她自己养。”

郭芳在家门口种了豆角、丝瓜和黄豆,吃菜不愁。平时的零花钱都靠她来赚,用村民的话说:“养活这个孙女,什么赚钱的她都干。”

有时候到工地做做小工,一天能赚七八十块,如果干够十个小时,则能拿到一百块;有时候拖着麻袋到周边村里逛逛,捡些瓶瓶罐罐卖钱;有时候在正午把小孩子哄睡,然后戴上帽子,去捞鱼虾、螺蛳、河蚌,提到镇上卖;有时候在晚上出去捉蚂蟥……

去年4月,郭芳打算出去做半个月小工。孙女无人照料,于是托付给了邻居郭文才夫妇,每天支付30元看管费。

在当地人口中,8岁的脑瘫患儿璇璇被称为“二百五”和“白痴”。时隔一年,提起照顾她的十几天,郭文才夫妇依然把眉头皱紧,“嗨”一声然后把手拍在腿上。

“大小便需要别人给她把裤子脱下来,走路必须得牵着,吃饭要把粥用汤勺送到嘴里。”郭文才老婆说,“你说什么她都不晓得。人家小孩在路上看见车,懂得让,她不懂得。”

那之后,郭芳又来找过他们帮忙照看孩子,夫妇俩再也不管了,“给钱也不带了,太不好带了。”

璇璇已是一个快8岁的孩子,和几年前相比,她依然不会讲话、不会吃饭、不会独立大小便,但长进并非没有。

几个月前,有村民去她家里串门,郭芳指着墙角的小板凳叫孙女:“拿过来给人家坐。”

璇璇看了奶奶一眼,摇摇晃晃朝着墙角走,拿起板凳,又摇摇晃晃走了回来,把板凳放在客人身边的地上。

郭芳高兴坏了,咧着嘴笑。

离合聚散

疾病突如其来。

今年5月底,郭芳开始肚子痛,原以为是肠炎,输液治疗无效,几天后被确诊直肠癌。杨响将母亲接回芜湖进行手术,一起带来的还有6年未见的女儿璇璇。

奶奶住院期间,璇璇辗转住在医院、姑姑家、姑姑的亲戚家,她会跑去拽隔壁床病人的被子,在别人家中发出尖叫一样的哭声,后来,父亲杨响建议把她送去南京,爷爷老杨打工的工地。

7月初,郭芳完成了第一次化疗。又十几天过去,一直不见孙女的影子。她放心不下,打电话给儿子杨响,对方在电话那头哭:“不在了。”

郭芳说,她记不清儿子是如何解释璇璇去了哪里,只记得知道孙女“确实不在了”后,哭了几天。

郭芳的癌症,改变了这个家庭原本的轨迹。三代人重新聚集在一起,很快,又以另一种方式分开。

她一度自责,把女童溺亡、父子入狱归咎到自己身上,双手握拳砸向床板,声称不想继续化疗了。

有社会救济渠道可供选择,但因为种种原因,他们只能侧身而过。

在安徽芜湖,璇璇户口所在地的村委会副主任汪吉富介绍,按规定,18岁以下的残疾儿童若有父母抚养,无法享受低保,但可以在入学时申请教育资助,或凭借县残联开具的残疾证接受康复治疗。

不过,汪吉富称,杨家人并未到村委会进行过相关咨询和申请,而且,由于璇璇父母和本人长期在外,村干部上门“摸底”时无人在家,所以对其家庭情况没有了解。

到了江苏淮安,璇璇生活6年的地方,因为户口不在当地,她只有回到户籍地才能享受康复救助。村委会主任张其伟表示,若是当地户口且具有同等程度的残疾,按照淮安区的标准,每月可以获得重残补助低保480元和护理补助50元。

村民和亲人证实,郭芳曾回到芜湖,为孙女开具了智力二级残疾证,但因为长期生活在淮安,无法得到资助。

安徽省残联的工作人员介绍,2015年,璇璇四五岁时,家里向基层残联申请了康复训练。

“她就在我们的芜湖市第二人民医院康复部,开展了一个周期(半年)的康复训练。后来她奶奶带她到江苏淮安,在残联申请时留下的监护人电话没办法联系了,就没有再开展康复训练方面的工作。”该工作人员说。

郭芳说,此前,儿子杨响会往她的卡里打钱,供璇璇看病、两个人生活。郭芳手术住院期间,杨响在病床旁说:“妈妈你生病了,你要是死了宝宝怎么办呢。你带带,带到哪天是哪天,等(你)死了,送到孤儿院里去。”

事实上,只有父母双亡的未成年人、残疾儿童、弃婴才能进入体现国家监护制度的儿童福利院,其他未成年人还无法获得国家的监护。璇璇并不符合条件。

没过多久,她的遗体被人在句容河中发现。

《法制日报》报道:“经过尸检,女童符合生前溺水特征。但背包中却有两块砖头,重达8斤。”

事后,奶奶郭芳对媒体称,孩子背包里发现的砖头,有一块是她放的,大约4斤重,为的是让孩子锻炼腰力。

家属王超说,郭芳住院时,璇璇的小书包就挂在病房的衣柜里,他见过那个巨大的瓢虫图案,但里面并没有砖头,“想替他们减罪吧,璇璇死了,家总不能绝后。”

(杨响、璇璇、郭芳、王超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王双兴 实习生 张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