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姜文筹划了多年的电影《邪不压正》正式上映,为他的“北洋三部曲”(前两部为《让子弹飞》《一步之遥》)画上了句号。电影充满了姜文式的机趣与狡黠,而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它精雕细琢地重新搭建了上世纪30年代的北京,当肌肉健美的彭于晏饰演的青年侠士李天然飞檐走壁,或无声跳跃于覆满银雪的屋顶向下俯察,或朝向城中漫无边际的绿树灰瓦眺望,暌违已久的旧京风华纷纷扑面而来。故事有弹有赞,但这一点匠心倒是很令人称道。
电影改编让张北海的原著小说《侠隐》又火了一把。该书2000年出版于台湾,2007年在大陆首次问世,讲述了李天然留美归来,为寻找五年前杀害师门一家四口的元凶,深入古都胡同巷陌的故事。在彼时那个华洋交杂的都会里,在卢沟桥事变的前夕,黑帮、豪门、交际花、日本特务、美国记者等轮番上阵,一起酝酿着山雨欲来的局势。
比起传统的武侠小说,《侠隐》风格迥异,它更像是风俗志的写法,一边是复仇记,少侠越洋而来,替天行道,一了恩仇,穿云而去;另一边却是这座城倾覆之前的清平气象,从秋初到盛夏,度过四时节令,遍历衣食住行的细节,人物穿街走巷,“干面胡同、烟袋胡同、前拐胡同、西总布胡同、月牙胡同、王驸马胡同、东单、西四、王府井、哈德门、厂甸、前门……所到之处,旧京风味,无不排挞而来”,浸润到中国文学更加漫长的抒情传统中,令人读来仿佛一部魂牵梦绕的“北京梦华录”。
按照姜文一贯的作风,《邪不压正》对原著《侠隐》的改编程度很大。而对张北海本人来说,《侠隐》其实有两个最重要的主题:老北平的消失和侠的终结。值得注意的是,小说起自1936年秋天,那一年,正是他本人出生的年份。他写的是他父辈的故事,也是他自己的故事、他理想中北京的故事。处在国破家亡的关头、传统与现代的交界上,侠隐于市井,而市井没于都会,这样的另类武侠故事,将必然以一种绝唱的面目出现。
侠隐
武侠背后的“老嬉皮”
张北海何许人也?
国内读者或许尚有陌生,其实他已经是华人圈里的资深“纽约客”。老爷子今年已经82岁了,一生的经历丰富而传奇。他是张艾嘉的叔叔,侄女给他一个称号是“中国最后一个嬉皮士”。陈丹青、阿城、张大春、罗大佑们都是他的座上宾,陈升把他写进歌里,便是那首《老嬉皮》:“走在异乡午夜陌生的街道,你低着头微笑着说,百老汇街不懂游子的心情。”姜文要拍《侠隐》,他全无要求,从不过问,剧本写好后请他看看,他也拒绝了,放手交给姜文去拍。
“北海”是笔名,来自他儿子的名字张南山。他本名张文艺,祖籍山西五台,1936年出生于当时易名北平的北京。父亲张子奇曾任天津电话局长,和张自忠过从甚密,曾协助张自忠脱险(电影《邪不压正》即“张将军”)。
《侠隐》中让人捉摸不定的蓝青峰,便是以乃父张子奇为原型的,“青峰”即张子奇的号。而李天然时常出入的蓝公馆的所在地,东四九条30号的三进四合院,即是张北海幼年居住的家。这个院子里的来往人事,许多都成为小说里可索引的底本。若一定要给张北海自己找一个投射,大概就是蓝青峰的女儿蓝兰,蓝兰后来也出国留学,她住的那间卧室就是张北海自己的卧室。
张北海在北京长到了12岁,1949年,随全家移居台湾。父亲觉得需要加强一下儿子的传统文化修养,就托人找老师,找到了叶嘉莹。叶嘉莹当时名气还没那么大,生活也比较清苦,却分文不收学费。父亲便托人帮买了冰箱给她,省去频繁买菜之苦。那时张北海以为叶嘉莹只是个普通国文老师,没想到后来是诗词领域的大家。“叶嘉莹老师给我打下的那点薄薄的古文基础,我吃了几乎一辈子,所以到今天还可以用中文写作。”
1962年,张北海赴洛杉矶读书,在南加州大学读完了比较文学的硕士。毕业后他从事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加油站、电台、花店、银行……短则半年,长则两年,东跑跑西跑跑,一直不稳定。1971年,联合国恢复中国合法席位,中文处扩大规模,需要在全球范围内招聘翻译,待遇非常好。张北海去考了,一万人报名,取七八十名,他名列其中,自此在纽约定居下来,漂泊半生,终于赶在40岁之前过上了稳定的生活。接下来二三十年里,他始执笔,写了许多短短长长、地地道道的纽约故事(已出版结集有《一瓢纽约》、《人在纽约》、《美国》等)。牛仔裤、摇滚乐、地下铁——陈丹青说,自己就是通过看张北海的文章懂纽约的。
这个深受纽约流行文化浸淫、爱穿牛仔裤球鞋的“老嬉皮”写了二十多年的纽约,1995年退休前夕,卧在病榻上,想到自己明年就要退休了,退休后该干点什么。想来想去,决定写武侠小说,“因为我从小喜欢看武侠小说,《七侠五义》、《儿女英雄传》、《水浒传》……而且,写了三十年美国,也有点烦了”。这一写,写了六年,写出了一部《侠隐》。纽约客梦回儿时生活的旧京,以这片故土为背景写了一个接续着中国传统气息的武侠故事,此种写作本身便是一场奇遇,写下纷纷点点皆是乡愁的意象。
这本书几乎称得上是“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了,共25万字四十二回,张北海每一章都写了至少两三遍,又删改了十来次。最后呈现在眼前的文字极有特色,据见过张北海的人说,老先生说一口标准普通话,并不带方言味道,但在他笔下,连在北京住了多年的外国人都是一口地道京白。从头到尾,语言利利落落脆生生,像听两个老北京人说话。
落叶未必归根,故都春梦却并不了无痕。 (下转3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