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岁前华为高管魏延政去世 引员工患病与公司责任争论

中国企业家杂志

以下是魏延政《我在华为的抗癌岁月》的博客全文:

在华为已过半打岁月有余,扛着癌症病痛又工作生活了两年有余。确诊、扩大切除、扩散、截肢、放疗、化疗,扛着病痛加班加点,为的是老板任正非的感召、为的是全华为兄弟姐妹共同的使命,我们不仅仅是500强、我们肩负着全人类科技生活的社会责任、我们肩负着国内企业样板的使命、我们胜则举杯相庆败则拼死相救,华为存在到今天靠的是“小胜靠智大胜靠德”的价值观,听着这些谆谆教导,我热血沸腾;我们在四川地震第一时间奔赴现场、通宵达旦赈灾抢险、大容量呼叫只有华为设备没有宕机,虽然大家不曾知道移动电信联通用的是华为设备,也不知道华为捐了一个亿,但听到这些,我心潮澎湃;前天接到一个电话,说如果在5月6号这个最后期限交不上病假条就视为病假期结束,难道这意味着劳动合同自动终止,听到这个,我心跳加快。

连续两个晚上我彻夜不眠,在华为的一幕一幕,不断浮现在我眼前,但怎么也无法将我的辛勤奉献和那张“劳动合同顺延至病假期结束”的一纸文书联系起来。

在经历了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心跳加快之后,我不得不把思绪暂且放到一边,仔细理一理当时的情景。

去年夏天生日当天,胡妹妹从深圳出差来上海,给我带来两桶奶粉,礼虽小无线兄弟姐妹的情谊却深。她还顺便带来公司HR给我的一封信,我俩都以为是份生日礼物,热血沸腾。

打开一看,内有“劳动合同顺延至病假期结束”字样,心潮澎湃。打电话问HR,解释“病假期结束后再续签新合同”,让我先把这张病假期间临时合同先签了再说,我怀着对公司从无怀疑的信任,签了。一年后的这些天,有关部门答复,“依据法律公司可以不和我续签合同,病假期结束劳动合同自动终止”。心跳加快。

搞技术出身的人,往往心情感受都比较简单,只三个词的描绘就够了: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心跳加快。

2010年初,大年初一,我在巴塞罗那国际通信展客户交流之余,给女友打电话,神侃华为的种种业绩,女友听得热血沸腾。夏天,我俩登记结婚,因为工作的种种牵挂,匆匆领了结婚证就回到工作岗位,哄过老婆蜜月来年补上,老婆为此心潮澎湃。

时光流转,2011年春节的巴展转眼就到,期间脚部疼痛难忍,回来后确诊恶性肿瘤,老婆随我一起心跳加快。我俩的本打算用于蜜月的婚假,虽然只有10天,全用在了医院里,而且远远不够。华为的年假大家是知道的,其实我也从来没有休满过,但我从无怨悔。

确诊恶性肿瘤的当天,天气晴朗,白云悠悠蓝天依旧,并无任何异常。一个电话打来,焦急的院长通知我,年轻人速来医院取报告。领着肚子已经隆起的老婆来到医院,医生摇摇头,“活不了几年了,这么年轻,太可惜了。”回来在网上搜,才知道这种病是肉瘤里恶性最强,也是最罕见的一种,所以相关信息非常少,能搜到的信息仅有如下一些,现有化疗药基本无效,三年死亡率80%。接下来的几天,我虽在公司上班,人如行尸走肉,从早到晚,眼里噙着潮润,怕人发现,埋着头盯着电脑苦苦搜寻相关信息,结论只有一条,我已经背上了一颗不定时炸弹,直到我生命终结。

某日搜寻间,常常和我一起跑步喝酒的彭钊走到我座位旁,重重拍我肩膀一下,我赶紧收起眼中潮湿,彭钊本欲和我说话,见我神色异常,又看了一眼我的电脑上还没来得及关掉的满篇癌症字样的网页,他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彭钊当时是否察觉了我的秘密。

确诊绝症的当天晚上,我和老婆一夜无语无眠。接下来的几天,我俩都忍着泪水,不哭出来,怕对方受不了。老婆大着肚子常常往医院跑,帮我联系专家。终于某日中午,在我从公司赶到医院的时候,老婆已经从专家门诊里走出来。老远我就看到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医生说,要么横切掉半个脚,要么切掉整个脚”。

我茫然,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了整个下午。快下班时候想起还有活要交代,匆匆赶回公司。地铁6号线上,收到岳父发来的一封短信,“小子,人生总有风浪。在你的年纪,你已经历太多。我们都是你坚强的后盾,相信你一定能战胜一切!你的妻子儿子需要你,他将来一定比你更出色!”我仿佛也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声音。

短信没有读完,我就再也忍不住我的泪水,在地铁车厢里,任它迸流而下。我仰起头,对着车厢天花板,还是逃不过拥挤人群的视线。到了一站,我走出车门,旁边几位好心人跟了出来,问我,“哥们,没事吧?”我仍然无法忍住泪水,“没事,没事”,几位好心人仍跟着我,“你真没事?”“真的没事,真的没事”,我呜咽着,“我不会卧轨的”。又跟了几步,见我往地铁站外走,他们回去了。

走出地铁站,望着蓝天白云,难道我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我的脑海中时而想起无数名词,时而空空如也。泪水仍在肆意奔流。也不知是哪一站,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周围人群的目光,小伙揽着姑娘的细腰,急驰飞过的奔驰宝马,一切一切,青春,爱情,事业,家庭,子孙绕膝,相伴到老,安享晚年,一切一切,我还想到了,宇宙、苍穹、灵魂,永恒,,,,一切一切,毫无意义。。。

人们常说的凤凰涅槃,是经历了浴火得到重生。而佛家的涅槃,是不再需要躯体重生的不死不生的境界。我不知道我能修得哪一种境界,亦或这两种境界对我究竟有何意义?一切一切,毫无意义!

一个非常好心的专家,为我制定了一个方案,扩大切除但保留了脚。为了不影响年岁已高的我父母和这边心脏不好的岳母的情绪,我俩都在隐瞒病情。老婆大着肚子,每天中午从公司赶回家,给我做饭再赶回去,虽口味一般,但已是最好。

这样养了几个月,终于能再次下地。但初次下地无法直接站起,只要受到一点压力,整个脚都疼痛难忍。电影电视上说的腿脚几年没下地的人,经过一次治疗后,下地一瞬间就能走路了,纯属扯谎。练习了一个多月,基本能走了,于是又回到了工作岗位。接下来的秋天到次年春天,随着脚踝疼痛的程度,大家看见的是我时而正常时而蹒跚的步态,出现在上海深圳以及海外出差的旅途中。

次年情人节那天,一切如常,妻子发现我的脚跛得厉害。我自己也感到比较疼痛,整条腿疼得呻吟了一页,次日,回到工作岗位,以为过一两天就好了。出人意料的是,疼痛持续加剧。到了中午,实在难以忍受,请了假去了医院。

一个月前复查结果一切正常,前一天早上也没有异常信号,但当天的结果是,复发、扩散。接下来几天的增强检查发现,小腿和脚的骨头已经腐蚀出三个洞,再晚些发现,可能不定哪一步,小腿就会折断。不仅如此,肺里也出现了很多处病灶。医生说,有的人肺里成片的肿瘤看起来就像棉花桃,最终将会肺功能衰竭而窒息死亡。

哎,,,,,这一次听到这些,只意味着一件事情——距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医生说,我这种病,通常是三个阶段,最后一个阶段才发生骨转移,既然已经发生,我已经是晚期!

我听完,反而轻松了,回来对妻子说,没什么了,反正已经是晚期,就这么着吧,谁怕谁呀,不就一条命嘛,要是能用我这条命保你母子一生平安,随时拿去!!!!!!妻子泪如泉涌,我也忍不住眼中有些潮润。

不过这一次,我不像前一年那样脆弱——前一年是我听同病房的病友鼓励——这一次是我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有爽朗的大笑。其实我那个病房的四个人里,我是最没救的,我还在开导别人。想起来就好笑、苦笑、傻笑,究竟是哪一种笑,我自己也不清楚。

这一次的手术方案——我还年轻,究竟是保命还是保腿——我的主治医师真的犯难了。我曾咨询换踝关节,这种事情后遗症很多,且之于癌症简直就是玩火。他建议我截肢,我说考虑考虑。

一周后我考虑好了,他如同父亲一般,不忍接受我的决定。请任何一个读者都不要怀疑这位医生的无奈,他的确仁至义尽了。他又做了套置换骨头的方案,难度较大,但他很有把握,他是国内首屈一指的专家。我仍是考虑考虑,他说给我一个星期时间考虑。一周后他询问我,我仍说截肢,他说再给我一周时间好好考虑考虑。

就这样重复了三遍,直到第三次他询问我,我仍是选择截肢。他无奈的说,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我就按你说的办。我看得出,他如同父亲般凝视着我的眼神里,充满着叹息和无奈。

一切就这样定了,我也没什么好想的,该上班上班,该回家回家。该抱儿子抱抱儿子,非常欣慰的一件事情,是我亲手给儿子剪头发。妻子抱着儿子,我每剪一剪,心里都不是滋味,我还能和她俩继续相伴多久?我自己剩下的时间还有多久?

有一天回家路上,我听着汪峰的“春天里”,泪流不止,发了条微博,“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些许敏感的朋友留言,问我怎么了?我无言以对。。。。。

记得在公司上班的最后一个夜晚,产品规划部邀请我给大家讲讲从前一年秋天到这一年春天,无线高层领导对无线大战略的一些思考,我欣然前往,因为我知道,那将是我最后一晚和大家在一起了。

我怀着无限的留恋,走进上海这边的大会议室,用华为自己生产的大屏幕智真系统,和深圳那边总共四五十位专家,面对面的最后一次探讨无线、市场、技术。我知道邀请我的人、在座的所有人都还不知道我的病情。虽然我知道第二天就将准备住院截肢,不想流露丝毫的哀伤,你们看到的是我毫无停顿的谈笑了一整个晚上。有时候,不经意的一个晚上就成了最后一个晚上。

手术的前一天,我发了一条微博,电影《三傻大闹宝莱坞》里一段插曲,give me some sunshine, give me some rain, give me another chance, I want to grow up once again ... 那是印度最好的大学里一个优秀学生因为设计方案被导师专断不合格后轻生前唱的最后一首歌曲。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当时心声的写照。

手术当天,一切平静,我脑海中浮现过如下荒谬的思绪,在医生的手术车来接我之前,逃离这个医院,永远不回来,也许我的病就这样奇迹般的消失了。。。手术车终于如期而至,我也没有逃跑。

接下来的,不出意料,是艰难岁月的开始。几个月的剧痛减退之后,可以单脚跳着在屋里挪动。倒是获得了一段和儿子在家相伴的时间,他会爬了,我也不得不在地上追着他一起爬,姿势就和大街上乞讨的叫花子无二。岁月无声,一年时间很快过去,我爬不过他了,他可以很轻松的让我抓不住他。

期间,曾遇到一个和我类似的小男孩,也是因病大腿截肢、已经转移到肺部,年仅15岁,还未曾体会到知识、工作、女人、家庭、孩子,我曾鼓励他,病好了以后,再回学校参加高考,如果我还活着,有什么需要指导的,叔叔我是高考的一把好手。不曾想,两个月后,他就离去了。

我也毫无例外的经历放疗、化疗。只是我这种肿瘤细胞比较罕见、顽固,放疗、化疗的剂量都超大。这些对身体的损伤都是不可逆的。由于这种病非常罕见,医学界很难收集到足够的样本空间,所以也非常难于研究什么样的药物能够有效,往往是还没试验几例,人就没了。医生说,反正我已是晚期,死马当活马医吧,化一化试试看。得了癌症,一切都是无奈的选择,试就试吧。

为了避免药物对血管和手臂的损伤,一根管子直接从胳膊的静脉插入直通心脏,我没有问为什么这么做,猜测或许是让每一滴毒药都快速散开,不至于造成手臂的某一段血管彻底坏死。用药的其中一种是对心脏有不可逆损伤的,一个人一生最大用量是480mg。毫克,如此精确。也确实,经过几个月的化疗之后,我的心脏确实大不如从前,明显感觉得到。

得了癌症,生活中的一切都不在被自己支配,而是自己被支配。总是突如其来的情况让人不知所措。消息还是传到了新疆家人那里,当即赶回新疆安慰父母。这是我19岁上大学以来和父母相聚最长的一段时间。一切仍是那么温馨,回来之际仍是依依不舍。

我知道父亲一辈子经历了太多的艰难,经历过1942大饥荒,为了一个窝窝头被卖过,战乱结束后被赎回恢复自家姓氏。曾经已经经受过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我高三那年哥哥因事故已经离去。那段时间,我总是装作若无其事,偶尔引导父亲笑一笑,但父亲会直接告诉我,“我怎么笑得出来?”

妻子为安慰我,偶尔安排个短途旅行,其实我走不了几步,大部分时间只是坐在房间里看看书,偶尔坐在车上看看外面景色。不想,从春节到现在,公司一直在和我谈解约的事情。和父亲一样,我怎么高兴得起来?上有老下有小,儿子才一岁多,如果哪天我悄然离去,我歉儿子和妻子的太多。

眼看治病救命、医疗保险、生活来源、养老养小的一切来源都将彻底断绝,我怎么高兴得起来?房贷依然欠着不小的数目,如若离去,我怎么放心得下?如果医学研究出个新药,必定价格昂贵,是让老婆孩子睡大街救我一命还是放弃治疗?

这两个星期,我几乎天天彻夜难眠。今天又看了一遍老板的“我的父亲母亲”,有血有肉的领导者形象油然而生。又想到郑宝用脑癌,老板对功臣的绝不言弃。对于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濒临绝境的华为奋斗者,我相信老板应该不会不管不顾。无奈,也许老板和高层领导根本就不知道我这件事情,我只是被一些人用僵化的法律阻挡在世界边缘。

但法律真的不能适用于我,如果不是身患绝症、仅仅是少了一条腿,我绝不会向老东家求助。而现在我无法对未来有任何确定的预期,我动第一次手术的前一天还跑10公里不大喘气,住院截肢的前一晚还在公司加班,检查出来扩算的前一天还没有任何征兆。。。所以我真的不敢对未来有任何确定的预期和打算,趁我还在,向公司寻求一点本就不多的法定补偿之外的额外帮助,算我临死前对妻儿老小的最后一点交代,我觉得这样做,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