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末,叶选宁(站立者)和习仲勋(左一)、广东省委书记刘田夫(左二)、叶剑英(右二)和杨尚昆(右一)在一起。图|受访者提供
老板
“卫平,我老矣,说话可能不管用了,你坚持住。”
收到叶选宁这条短信的时候,52岁的李卫平正在新疆,任新疆军区政治部副主任。
这是他来新疆的第三个年头,因长期在边陲工作,他和妻子始终异地分居。老领导叶选宁很关心他,为他给上级写信、打电话,但没能管用。
李卫平向《中国新闻周刊》(微信ID:china-newsweek)回忆,他与叶选宁的相识,是1985年。那时,他在总政治部办公厅的秘书系统工作,叶选宁是总政治部联络部的负责人。1990年,李卫平调到这个部工作,担任秘书,受叶选宁的直接领导。之后的17年里,他的工作单位有过调整,但始终都在叶选宁的领导下工作。
他管叶选宁叫“老板”。这不是他的发明。因工作性质特殊,叶选宁对外通常以中国凯利实业有限公司董事长、总裁等身份示人。“老板”这个称呼,符合实际,也上得了台面。
有报道曾说,某位国家领导人也管叶选宁叫“老板”。李卫平向《中国新闻周刊》(微信ID:china-newsweek)证实,此事属实,领导人开玩笑地称叶选宁“岳老板”(他在工作中化名岳枫)。
苏承德曾陪着“老板”在大陆之外见客人。见面通常是保密的,有时在某个酒店,有时在某个饭局上。叶选宁有个优点,记性好,与他聊天,不用担心冷场,他永远能接上话茬,也总能记住其他人生活里的小事。
那次见的是一个华人。见面之前,叶选宁把他的生平记了个大概,一见面,华人尚未正式介绍自己,叶选宁已能顺着他的话头往下接。饭局散了后,华人对苏承德感慨,叶选宁实在是厉害。
叶选宁善于与各种人打交道,用李卫平的话说:“他广交新朋友,不忘老朋友。”
他的一个下属在外工作多年,回来看他,带了一块假的劳力士表。下属对叶选宁说:“老板,我没什么钱,你也知道,这肯定是假的。”叶选宁毫不在意:“我只有一个胳膊,但我收下了。”说完就让人戴在了自己的左手上。
但他对身边人要求严格。1997年,李卫平从副师级升正师级,报告打了上去,到了叶选宁手里。叶选宁打电话给他:“这官你不要当了。在我身边,‘进步’得就是要比别人慢。”
李卫平曾亲眼见到,1992年十四大召开之前,叶选宁写了三封信上呈领导。
当年年初,他被酝酿为单位的十四大代表。4月10日,他上书总政治部。信中说:“我收到了对我的鉴定的征求意见稿,据说是为了当十四大代表用的。我大吃一惊,惶惶不可终日,我深知自己的素质不可以作为党员的代表去参加如此神圣的大会,我绝对不具代表性。”
他说,鉴定上“好话连篇”,不符合他的实际情况,“有一些表扬是不对的”。他自我剖析说,自己比较右,说话随便、不分场合,有时不尊重领导,作风散漫,“思想和行为上都不乏自由化的倾向”。
但此信并未改变组织的决定。
6月18日,叶选宁再次写信,直接上书时任国家主席、中央军委第一副主席杨尚昆。
他说:“他们误会认为我只是谦虚,我想不要因为这个误会而造成更大的历史误会。恳请您帮助我解脱。”
在信中,他更为直白地剖析了自己:“我甚自知,我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共产党员,是因为我的父母都是老共产党员,共产党生我养我教育我,我对共产党要忠诚。我离开共产党便一无所有,这就是我的政治。”
“我长到五十多岁,并未能成熟为一个自觉的共产党员。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较为肝胆的江湖中人矣。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够代表除我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共产党员。……如今,这个五十五岁的娃娃,再希冀有太大的改造实在艰难。我带着这样的一身毛病,来登上一座神圣的庙宇,我注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说,自己这一代人,挑担子晚,应沉下去,做一些实事。“过去,罗荣桓同志要求,特殊战线的干部,要心甘情愿地甘当无名英雄。我想,也并不只是一种思想情操的追求,而是因为这种工作必须这样,不无名,便无法为党工作。”
7月22日,叶选宁第三次给杨尚昆写信,开头即说:“我再次向首长乞骸骨。我自己反复衡量,自己绝对不是做官的材料,这是很客观的一种评估,恳请首长相信我。”
三封信都是经李卫平寄出的。他记得,当时叶选宁右臂疼痛难忍,整夜整夜睡不着,左臂也因此受了牵连,长信的后半截常常字体潦草,人也筋疲力竭。
李卫平说,首长如此,自己怎么还好意思要官呢。
叶选宁非常喜欢曾国藩写给弟弟曾国荃的一副对联:“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当时曾国荃被削职,意志消沉,临别之际,曾国藩赠其对联,勉励他修身养性、再有作为。这副对联还是李卫平告诉叶选宁的,那是90年代初,叶选宁正处于事业的低谷。
叶选宁十分喜欢这句话,常常书写,送过李卫平,也悬于自己书画展的开头。
作为叶选宁的下属,李卫平的事业也遇到了波折。叶选宁送了一幅字给他:“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不沉沦。”
这是鲁迅得知清末光复会成员范爱农醉酒落水去世的消息后写就的。原句说:“微醉自沉沦。”叶选宁把“自”改成了“不”。
2005年,李卫平刚结束了某地的7年派驻工作,不到两个月,又被一纸调令派到了新疆。
临行前,他去广州看望已经退了的叶选宁,感慨自己“浮舟沧海,立马昆仑”,叶选宁很直白:“你需要我给你做点什么吗?需要我找领导,不让你去吗?”李卫平摇摇头,说自己会赴任,叶选宁连说几声好。
一个月后,身在新疆的李卫平收到了别人带来的一封信,信里是叶选宁写的一幅字。其中说:“唯孤臣逆子,其虑也远,其谋也深,而故达也。”
李卫平深知叶选宁的意思,他没敢裱,仍然将之放在信封里。驻新疆的7年间,每当困难、孤独的时候,他就拿出来看看。“我身边,比我官大的、官小的,因为腐败进去的,有8个人。我没进这个圈子,都是因为叶选宁。”
2011年前后,叶选宁曾病危住进北京协和医院。李卫平正好有事回京,去医院看他。他全身插着管子,看李卫平来了,腾地坐了起来:“你不好好守边关,跑回来干什么?”
李卫平当即落泪:“老板,对不起,我回北京办事,来看看你。他们说你不行了。”叶选宁点点头:“是不行了,我能管的地儿越来越小,将来就只有一个盒子了。”
“老板”还是像过去一样。他劝李卫平“不要沽名钓誉”,热心地关心他的夫妻分居问题解决没有、女儿找到了对象没有。李卫平既感动,又有些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