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泉州,种种生活都通往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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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泉州,种种生活都通往自由

东南部的海岸线上,福州与厦门之间,泉州已伫立了千年。|插画:JessieLin

在这个卫星地图能够精准定位街上每一个等待亮起的路灯的时代,我感到自己正在逐渐丧失描述地理位置的能力。


【资料图】

仅用一秒钟的时间,我得知自己距离泉州城2031公里。但若要我说出泉州的位置,则需要先将地图的比例尺缩小,在二维平面上由北向南,划过令历代文人良臣郁郁的岭南烟瘴,再放大,目光才能够锁定马可·波罗口中的这座“东方第一大港”。

东南部的海岸线上,福州与厦门之间,泉州已伫立了千年。数十年申遗路,泉州城不急不恼,终于在2021年迎来圆满——在第44届世界遗产大会上作为“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之一。

史料记载中的泉州梯航万国,海上贸易的繁荣一度让这座“刺桐城”风光无两。各国商贾云集留下的多元文化遗产,让清真寺和佛教庙宇隔街相望,拜完土地公后抬头,你或许会发现自己正站在观望基督教堂的最佳视角。

在这里,没有传说中的“神仙打架”,众神只是比肩而立。泉州城内的人们肆意生长,从菜市场出来,无论是前往咖啡厅,还是参观艺术展览,抑或是等待夜幕降临后的广场舞,你都很容易找到人结伴同行。

在泉州,实现“提前退休”

城市的气韵依托人,也衬托人,泉州土著小言的生活状态与泉州的“松弛感”相辅相成。大学毕业后选择留在家乡,小言提前过上了他人口中退休后才能拥有的生活:休息日的早上和城市一同醒来,骑电瓶车穿过老街氤氲的烟火气,用一碗面线糊做早餐。餐后约上三五好友喝茶,在茶香和友人的陪伴下,他无暇忧虑时间的流逝。午后,小言独自一人背上相机去探索城市的角落。

自家乡成为国内旅行的热门目的地以来,小言的朋友圈不断扩容,大多是朋友的朋友、同学的同学,他无比耐心地向大家介绍这里的美食与风俗、建筑与历史。小言形容自己是“互联网上的出租车司机”。

在他的记忆里,作为当地人的出租车司机往往是信息不那么发达的年代里游客们得以了解泉州的第一站,尽管互联网时代的旅行攻略细致到可以让人完成一趟“云旅游”,小言依然坚持要为朋友们普及“在场”的重要性:“泉州很丰富,生活节奏又慢,只有亲历过才能体会其中的妙处。”

2021年2月22日,泉州开元寺和西街。|图源:视觉中国

“开元寺周边的建筑不能高过东西塔,”泉州人阿鱼说,“古城区不大,建筑也不过几层楼高,这里几乎藏着我在本地的所有朋友。”大学时期就已经游历全国的她,对故乡最深刻的感受是这里人与人之间的“凝聚力”。

对于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阿鱼仍然保持着走街串巷的习惯,在一次次的探索中结识了志同道合的好友,成为自己珍视的“凝聚力”的贡献者之一。“大家平时经常聚在一起,也会联合起来做一些推广在地文化的活动,因为都是本地人,互相之间又很熟悉,做起事情来就非常方便。”同脚下土地之间的情感联结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这里的年轻人在面对故乡丰富的馈赠时无法坦然索取,用自己的力量回报当地社区是他们给泉州的回礼。

活泼大胆的阿鱼,见证了古城区日渐商业化。遍布各国的背包客经历让她得以站在更广阔的视角与家乡对望:“对于旅游业发达的城市来说,商业化不是什么坏事,当地人也要生存嘛!”

自古以来深谙经商哲学的泉州人懂生意,更懂生活。在阿鱼的眼里,商业化只是泉州的一部分,市井的烟火气依然是这里抹不去的底色。“这几年西街新开了很多小酒馆,但是依然有非常本土的一面。街上的早点店天不亮就开始制作古早早点,那时候很多小酒馆还没散场呢,不管是当地人还是游客都能闻到街上弥漫的酵母香味,这样的味道是骗不了人的。”

“人生的答案,都能回故乡找”

像其他成长于二三线城市的年轻人一样,泉州的青年们也常常会在面对都市的吸引力时“缴械投降”。繁华世界对他们来说,好似一张写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宣传画。

痴迷街头文化的月下Moon在上海读大学的日子里,一度以为脚下的十里洋场就是少年时心神向往的西海岸。“喜欢玩滑板的涂鸦艺术家”,似乎是一张足以令人在任何街头文化圈子里如鱼得水的名片,然而离开了关系网盘根错节的泉州,这张名片似乎不如想象中好用。

月下Moon回到家乡后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能量是如此依赖这片土地,“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月亮不是恒星,之所以明亮是因为它折射了太阳光”。月下Moon的作品中,有古厝里砖墙上的涂鸦正和远处的土地公像彼此呼应,也有以钟楼为原型创作的雕塑作品《时间的守望者》,这些都是亲历过泉州的人才能感受到的合宜和幽默。“我生活的这片土地上有许多看得到的或是看不到的力量在引导着我思考和创作,有人觉得我的作品很能代表泉州,那是因为这里的能量通过我折射出去了,家乡就像我的太阳。”

同样选择了离开上海回到泉州的还有装置艺术家宝小格。她的回归却不是因为难以适应异乡的生活,事实上,上海这座城市一直待她不错。“那里的人很尊重创作者,虽然这么说显得不太谦虚,但是在上海做设计师的时候,我有接不完的工作,生活不成问题。只不过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每天沐浴在‘甲方爸爸’的宠爱下,我就很难有时间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东西了。”

在这些想做的事里面,捡垃圾是重要的一项。宝小格说自己从小就是一个恋物的人,向来舍不得丢东西,妈妈笑称她是“垃圾婆”,无论是街边的建筑废料,还是村民的废弃渔网,都被她视作珍宝。

一次偶然的机会,宝小格回到老家的渔村做一个装置作品,海边不时袭来的台风让她感慨自我的渺小,妈祖庙里不曾熄灭的香火和当地人勤恳务实的生活哲学又让她感到安定。“那里的人看起来都好自由,他们靠天吃饭、靠海吃饭,祈求庇佑的同时也在努力生活,所以才能‘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这不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圆满吗?”

离家多年,宝小格又一次在故乡习得了某种智慧。回到泉州后,偶然听朋友达真提起城里正有上百个废弃的灯笼等待着有人来把它们变废为宝,“垃圾婆”的DNA在宝小格的身上蠢蠢欲动。

宝小格口中的达真是泉州的“西街一姐”,也是这代人中第一批关注泉州在地文化的人。其实,达真也一度对家乡产生过排斥,学美术出身的她从学生时代就想做当代艺术,泉州的文化氛围对于当时的达真来说显得过于传统。

离开泉州后的达真也曾在厦门和北京生活,年轻的她奔走于各种展览的开幕式,在艺术圈的聚会上与人谈笑风生。只是闽南人血液里的务实基因让她时常在摘下社交面具的时刻反思:现在的生活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2009年,达真带着未解的谜题回到泉州建立了自己的艺术空间。“当时做这个空间的时候有些理念比较先锋,然后发现以一种国际上通用的方式在泉州做当代艺术,有点水土不服。”理想主义的草案在落地时碰壁是许多故事的结尾,却是达真的故事的开端。

艺术空间的经营不尽如人意,达真在古城开起了小酒馆。“那时候我才发现市井生活这么有趣,它不必为艺术追求让路,这两者之间是并行的关系,没有哪一方是高高在上的。”达真开始反思自己,同时寻找一种新的方式经营自己的艺术事业:以当代的方式诠释传统文化。

为了将当代艺术中关注生态环境的理念与本地的乡土文化结合,达真在泉州老菜市场的楼上策划了一场“不消失的节日”。在这个几近废弃的场地里,墙壁上遍布月下Moon的涂鸦,宝小格的“宝贝垃圾”和废弃的元宵花灯构成了她的装置作品《大尾灯龙》。

菜市场楼上的“大尾灯笼”。|图源好摄咖

作为传统文化中最广为人知的元素,龙的吉祥寓意不言而喻,海边的居民更是习惯了向神龙祈求风调雨顺。老泉州人几乎都知道有神龙盘踞在城中的传说,因此,听说菜市场楼上有一条龙,人人都想一探究竟。

《大尾灯龙》落地的当天,参观人群中有买完菜就提着篮子上来凑热闹的老人,也有把展览场地当成游乐场的孩子,还会集了一众文化艺术行业的泉州人。宝小格觉得自己在这个作品中收获的感动已经不能再多:“我真的感觉到作品和当地的互动,你知道,‘大尾’在我们的方言里是一个很吉祥的词,它是‘很棒、很厉害、赚大钱’的意思,这个作品的寓意几乎代表了闽南人的所有愿望,我很庆幸在这里人人都能懂它。”

“自由浪漫,俗而有力”

参加完《大尾灯龙》的落地开幕式,赤子空间和巴浪鱼咖啡的主理人阿梅格外兴奋,她在朋友圈写道:“传统是这座城市的命根,只有真正把自己扎根在这里的人才最珍贵。”来自漳州南部古雷半岛的阿梅经历了故乡的落寞,初次到访泉州时就被这里“自由浪漫,俗而有力”的气质感动,从而认定了这片土地。“因为失去过一次,所以我对泉州这个第二故乡的珍惜可能已经超过了从小生长在这里的人。”归属感于她来说,是无论乡关何处,只需长成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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