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坎读书
作者:胡舜文
象坎有东西两村,两村办有学校,叫象坎学校。这是一所完全学校,我的小学、中学,就是在象坎学校读的。
学校办在东西两村中间,我们叫大祠堂的地方。东西两村都姓胡,这是两村的宗族祠堂。记得我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本泛黄的胡氏宗谱,记载着我们祖上几辈人脉络。具体内容,已经没有印象了。后来,我曾做过简单考证,我的祖上,与陈姓同祖,后独立出来姓胡,从河南南迁至安徽,再从安徽迁至浙江金华、丽水,再到台州一带。去年,东村堂哥舜标,经过艰难考证,明确我们祖上,是从丽水缙云胡村乡(现改名湖源乡)上坪村迁来的。我们村最早的宗谱记载,象坎始祖叫胡伯淳,定居象坎西村后,伯淳祖写下了“处州来到象龛山,少年英雄不等闲。伯仲东西分卜宅,水如玉带岭如环。”这首诗,非常具象。从诗中看,“象坎”本名,应为“象龛”,“坎”是后人用了“龛”的谐音。
学校所在的大祠堂坐南朝北,很是气派。北边五间,每一间立柱,都有一人合抱大,村里人叫五间面;东西两边是厢房,北边是个大戏台。父亲告诉我,原本大祠堂是个合院,因为这里要办学校,拆了北边的围墙,造了一排校舍,才成了我上学时的样子。小时候,父亲与我们说起大祠堂,十分自豪,说大祠堂,是临海出西乡最大的祠堂之一。
上学第一天,是我的小姑金莲带我去的。小姑是父亲五个兄妹中最小的一个,读过初中。她有个很要好的同学,叫胡兰仙,东村人,在学校里教小学,我很小的时候,常常见到胡老师到我们家,与小姑一起纺棉花、打毛衣,亲密无间。我上了学,成了胡老师的学生,她教我们语文。上学前,小姑教我认了几个字,算是有点基础,上学后,语文学得更好一些,再加上胡老师与小姑的关系,对我也宠爱些。只可惜,我的小姑在我小学第二学期开学不久,就跳进永安溪自尽。那天,刚结婚不久的小姑,从她夫家郁郁寡欢地回到家里,与家里人话别后,就不见踪影,刚好在老家探亲的堂叔尧连,最后在溪里水牯潭上,发现已经漂浮水面上的小姑。第二天,我在自己语文书的扉页上,发现小姑写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这应该是小姑决意离开这个世界前,对我的嘱托与期望。
印象中,小姑有文化、又漂亮,不理解正是青春年华的她,为什么如此决绝地离开我们。长大了才知道,小姑是出于对婚姻的反抗。我奶奶受亲上加亲观念影响,在小姑很小的时候,就把她许配给家在邻乡小海门的她表哥,近亲结婚,缺少爱情,小姑一直反抗着,可最终难违母命。结婚那天,我是坐大客车,陪着小姑去的,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坐车子,车往前奔驰,而行道树好像往后倒退,所以记忆特别深。小姑走了,可她写在我语文书扉页上的八个字,却始终伴随着我,成为我上进的重要动力。
胡兰仙只教了我们2年,三年级时,张素珍接任教语文。张老师40多岁,个头不高,说话轻声细语,上课像母亲哄自己的孩子。她给我们上课时,善于用本地语言,解释课本上的生冷词句,同学们都听得有味、好记。比如她讲“突然”这个词,说突然就是“麦零头”(音)的意思,我们一下子理解了词意,因为“麦零头”是她的口头禅,我们一听就理解。还有,她很重视作文,每周都会给我们布置作文题目。她还重视书法,把“写大字”当作一门作业来布置。那时候流行交白卷、反潮流,我们这学校也好像受了点影响。有次张老师又给我们发大字本,供写大字用,班上有个叫胡正朋的同学,领到大字本后,在第一页上写下“大字本不要,压要不行”几个字,张老师批评了他,他竟然站了起来,大声顶嘴,张老师很委曲,眼泪汪汪,很是无奈。
学校的校长叫张英方,个子不高,总拘搂着背,村里的人,都叫他张老头。其实,张老师年纪不大,只是身体有疾。他是教我们唱歌课的,很有威严。他就很重视社会课、实践课。每年,他都会组织我们搞“小秋收”,就是上山下地采野果、挖草药,卖到镇上收购站。然后,用“小秋收”换来的钱,买一批图书回来。学校里有个图书馆,很多书就是通过“小秋收”添置的;他还组织了学生“夜呼队”,每天晚上,同学们从村东到村西,从这家门口到那家门口,高呼“小心火烛”等口号;春、秋季节,他会组织我们春游、秋游。印象最深的一次,他组织我们步行近10里,参观仙居县括苍水库长达二三千米的涵洞,向我们讲解,这涵洞现在可以走人,以后是用来灌水的。
学校离我家不到一里路,路不长,但上学的路,留给我的记忆很深。晴天的日子,这路还好走,雨雪天气,步行就很艰难。因为家里穷,买不起雨伞、水靴,我经常是赤着双脚,戴着斗笠上学,大雨天,还穿着父亲穿的蓑衣到学校。冬天赤脚太冷,父亲帮我做了一付高翘,可这一里多路,走高翘实在太难,所以用了一二次,也就放弃了。尽管很苦,但读书还是十分用功的。父亲天天监管着,常念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更记着小姑在我书页上写下的八个字,觉得她是天天盯着,看我读书用心不用心。因此,小学几年,我的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还连续被选为学习委员。三年级时,我得了麻疹,村里人叫“出麻”,不能见光见风见雨,在家里休学了一个多月,期末考试时,依然考了个全班第一,老师要我“跳级”,级没跳,却让我在学校里、村子上出了名。
小学毕业,我继续在这里上初中。邻近的斋坦、下利、新串、柏枝岙、林高山,与我们村一样,都在永安溪南,背靠括苍山脉,一水相隔,交通不便。这些村的孩子,初中也都在象坎上的。我们读初中时,正是“文革”高潮。当年,对“文革”理解不深,只是听二叔尧袖、堂叔尧做说些外面发生的事,因为他们上高中时,搞过“大串联”,与人一起上过北京,见过世面。溪对面白水洋镇上,也让我时不时感受到浓浓的‘文革’味,经常听父亲说,镇上有“大联司”、“大红总”等两派,经常搞武斗,也几次听到从镇上传过来的枪声,听到谁谁谁被枪打死的消息。可能是因永安溪相隔,我们这边,是非常安静的,好像“文革”是世外的事,学校也是这样,没有受到大影响,老师还是很认真的上课,学生还是很认真的读书。尽管当年初中只读两年,但老师们留给我的印象,都十分深刻。
教我们英语的,是朱云飞老师。因为我的堂叔尧做,当年被推荐到杭州大学英语专业读书,耳濡目染,让我早早对英语有点感觉,但学起来,依然很难,朱老师教给我们一个学英语的方法,就是对单词读音,用汉字去注,这让我们这群山脚下的孩子,觉得英语并不难学。教我们数学的,是李宏祥老师,他把抽象枯燥的数学课,讲得形象生动。有次上课时,他讲南极的热,说若到了南极,拉出一条狗,不到一分钟,狗就被热死,狗肉也被热熟了;讲北极的冷,说若在北极撒泡尿,这泡尿马上就成了一根冰柱子,让我记忆犹新。最让我喜欢的,是语文老师章茂法。因为我作文写得好,几乎篇篇被他当成范文,不但要我抄好张贴教室墙上,还要我自己朗读给同学听,让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更培养了我对作文的兴趣。初一时,他还推荐我做学校里的图书管理员。图书虽然不多,但有连环画,有当年流行的小说,还有《水浒传》等名著,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图书馆里的这些书,被我翻得烂熟。张英方校长尽管仅教过我唱歌课,但印象也十分深。最深的一次,是我初中毕业这年的清明节后,他组织学校里的师生开大会,会上,他给我们读报纸,是关于当年北京天安门事件的。他是带着感情读的,读到动情处,曾是声泪俱下。
这些老师,这些事,尽管离现在已经近五十年,但回忆起来,恍如昨天,足见他们在我人生中的作用。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在心里,我对他们一直怀着深深的敬意,愧疚的是,初中毕业后,这些老师,却是大多没有再见到过,更是基本上失去了联系。只在六七年前,在台州医院,遇到了张英方校长。当时,我是去医院探望父亲,他是在医院陪护他老伴。张老师背更拘搂了些,但不见老态,仍很精神。几十年未见,他竟然能叫出我的名字。也正是这次见面,才得知他的拘搂,是早年严重胃病造成的。
初中毕业后,我进入白水洋中学读高中。后来我考上了大学。高我二屇,也是象坎学校出来的胡正武,考上了杭州大学。虽然我考得比正武还差些,但我们俩,先后是双港区的文科状元。在我之后,也有五六位出自象坎学校的学生,考上了大学。当时,很多人说我们象坎风水好,出的大学生多。而我要说,不是我们象坎风水好,而是我们象坎学校好,象坎学校的老师好。只是很可惜,在我初中毕业后第二年,象坎学校停办了初中,再过五六年,小学也停办了。大祠堂空了几年,后来租给一个温州人办厂,因污染环境,村民们有意见,厂子搬走。大祠堂从此一直闲置着,没人打理,日渐破落,每次我回家路过,心中总有种锥心的痛。
2020年5月29日
作者简介:
胡舜文,男,浙江临海人,中共党员,1962年8月出生,1983年8月参加工作,在职大学学历。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台州市诗词楹联学会顾问。高级记者,台州广播电视电影集团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