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汾市长被环保部约谈一年后：治污代价虽大，不能只看眼前
临汾市长刘予强手机里装有5个环境监测APP。
这位山西的正厅级官员，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手机、查看临汾空气质量。他自称每天至少要看几十次空气质量指数，并且“不是看完就算了”，还要研究某个具体数值变化起伏的原因。
促使刘予强如此重视环保的直接动力，来自一年多前的临汾二氧化硫“爆表事件”。
2016年底及2017年1月，临汾二氧化硫浓度持续攀高，实时监测指数多次“破千”(每立方米微克值)，严重超标。刘予强作为市政府主要负责人，被环保部约谈。
“要说没压力，那是假的。”近日，刘予强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采访，回顾一年以来心路历程。
他表示，尽管此前已做好被问责的准备，但环保部约谈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约谈整个临汾。作为市长，唯有面对现实，想办法解决问题。
另据刘予强介绍，过去一年多，其工作精力一半以上都放在环保治污。随着生态立市理念在全市逐步树立，去年冬季以来，临汾空气质量比上一年同期有所好转。
但这并不意味着当地空气环境已经走出困境。在刘予强看来，临汾治污还处在浅层次的治标阶段，想彻底摘掉“污染大户”的帽子，任务还很重，很多工作还在路上。
爆表
2018年3月7日下午，北京，万寿庄宾馆。十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山西代表团正在召开分组会议。
来自该团的全国人大代表、环保部环境规划院院长、中国工程院院士王金南刚刚完成有关“科技治污”的阐述。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王院士，我是临汾市市长刘予强，我很认同您的观点。临汾去年铁腕治污，取得阶段性成效，但越往后难度越大，环保不能用蛮力，‘治本’上要多想办法。”
临汾市长为何如此关注环保?时间回到一个关键节点——2017年1月4日。
那天，临汾是个阴天，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煤烟味。气象播报提示，当天温度为2-7°C，部分地区有雾或重度霾。
糟糕的空气状况已持续多日。来自临汾新闻网的消息显示，从2016年12月31日0时起，临汾启动重污染天气红色预警，对各县(市、区)重点行业工业企业、施工工地、燃煤锅炉和机动车等实施管控措施。
而在更早的2016年12月21日，山西省环保厅对外发布消息，2016年12月19日，临汾市二氧化硫浓度严重超标，最高超出17.3倍。
为此，山西省大气污染防治工作领导组办公室紧急向临汾市人民政府发布应对重污染天气7号调度令，要求立即采取有效措施降低空气中二氧化硫浓度。
半个月过去，临汾空气质量不仅没有好转，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2017年1月3日，新年第一个工作日，刘予强主持召开市政府常务会议，研究的第一个议题就是环保。
会议提到，由于产业结构偏重，环保执法监管不到位等因素影响，临汾环境形势十分严峻。特别是进入冬季采暖期以来，受不利气象因素影响，全市空气环境质量跟往年相比有所恶化，重污染天气比较严重。
仅仅一天后，2017年1月4日，临汾PM2.5和PM10双双爆表，二氧化硫浓度更是达到惊人的1152微克/立方米，远远超出国家标准(60微克/每立方米)。
这天晚上将近11点，刘予强通过手机微信收到一篇有关临汾二氧化硫浓度超标的文章。他出门看了看，感觉外面雾蒙蒙的，回家取了副口罩，紧急赶往市政府。
那是刘予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因为空气质量戴口罩。
据他回忆，当晚赶到市政府后，临时召集市经信委、环保、气象、卫生在内多个部门主要负责人研究治污对策。这个会，开到了第二天凌晨。
然而互联网时代，治污速度远远比不上信息传播速度。2017年1月5日，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博士后李汀通过个人微博发表文章《昨天，临汾的空气怎么了》，将临汾二氧化硫浓度超标拉入公众视野。
文章指出，2017年1月5日凌晨，临汾二氧化硫实时浓度达到1303微克/立方米。连续30天，当地二氧化硫平均浓度为814微克/立方米。两项数值均远远超过世界卫生组织制定的有关标准和我国环境空气标准。
原因
临汾空气怎么了?这曾经也是刘予强迫切想知道的答案。
2017年1月，临汾二氧化硫浓度超标之际，这位山西本土官员担任市长只有半年多。
其履历显示，刘予强早年曾在与临汾相邻的晋城任职，之后又担任过山西省监察厅副厅长、党组成员，忻州市委常委、纪委书记和临汾市委常委、纪委书记。
“对于临汾基本情况，还有环保工作的重要性，我是有一定认识和理解的。”2018年3月，刘予强告诉澎湃新闻，他从2016年5月开始担任临汾代市长，上任不久，就接到山西省环保厅有关人士的提醒，要特别注意临汾的环保。
另据山西省环保厅发布的有关数据，2016年6月，临汾环境空气质量综合指数位居全省11地市倒数第一。2016年入冬以后，该市环境空气质量综合指数再度成为全省倒数第一。这些严峻现实，让刘予强更加不能、也不敢对环保工作有丝毫懈怠。
连续数日喧嚣之后，2017年1月9日，临汾市环保局负责人张文清就二氧化硫超标给出三点主要原因。
张文清将问题主因归咎于燃煤，并指出居民燃用散煤占到了市区燃煤二氧化硫总排量的70%以上。此外，工业燃煤排放和不利于污染物扩散的地理地貌，也是临汾市区二氧化硫高居不下的原因所在。
这以一解释并未得到外界广泛认可。2017年1月12日晚，环保部和山西省政府联合派出的专家组抵达临汾，再一次为当地环境把脉问诊。
根据连日分析，2017年1月15日，山西省环保厅对外通报临汾二氧化硫超标五大原因。除此前提及的散煤燃烧和工业排放，供暖锅炉滞后、东城集中供热脱硫装置形同虚设等内容也被列入。
时隔一年，刘予强回过头再去分析，依然认为劣质散煤燃烧是临汾二氧化硫超标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拿出手机，向澎湃新闻展示了一张当地居民燃烧劣质散煤、产生滚滚浓烟的照片，“你看冒出来的烟，还只是一户人家。”
刘予强解释，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临汾老百姓在没有集中供暖的情况下，多使用高硫煤取暖、烧饭，这种煤未经处理，主要用于炼焦，释放的二氧化硫非常高。
此外，刘予强还表示，临汾单一的产业结构也给地方带来巨大环境压力，全市工业经济大约九成为煤焦冶电等传统产业，企业转型升级，与环保治污息息相关。
二氧化硫超标事件，也给临汾官方带来巨大压力。
2017年1月10日，该市分管环保的副市长闫建国就持续出现的重污染天气问题向市民道歉，并表示诚恳接受媒体和社会各界的关切和批评。
10天后，刘予强在临汾市委四届二次全会暨全市经济工作会议上表示， “因为我们工作不到位，给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造成了严重影响，我感到非常的自责、内疚，同时代表临汾市政府，在这里通过媒体，向全市人民群众公开道歉。”
约谈
身处风口浪尖，市长为何公开道歉?2018年3月，刘予强向澎湃新闻透露当时的考虑。
“这(道歉)没什么好丢脸的。”他表示，去年1月，临汾二氧化硫浓度高居不下，给人民群众生活带来不便。政府的职责就是为人民服务，如果工作做得不够好，就应该道歉，征得群众理解和支持。
比道歉引来更高关注度的，是环保部约谈。
据新华社等多家媒体报道，2017年1月19日，环保部对刘予强等人进行约谈。环保部指出，临汾市2016年空气质量六项监测指标均不降反升，大气环境质量已连续两年呈现恶化趋势。
为切实督促临汾市加快整改，环保部暂停了临汾市新增大气污染物排放项目的环评审批(民生及节能减排项目除外)，并要求山西省环保厅，以及临汾市县两级环保部门同步执行。
面对媒体，接受约谈的刘予强用“心情沉重、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三个词形容感受。
他还表示，诚恳接受约谈，正视问题，深刻反思，举一反三，强化整改，狠抓落实，严肃问责，尽快拿出方案，遏制大气环境质量恶化趋势。
“其他地市也有被约谈的，但没有像我‘动静’这么大，各家媒体都有报道。”回忆一年前的经历，刘予强感慨，当时已做好被问责的准备。
他坦言，临汾空气现状不是一、两天形成的，但就像“击鼓传花”，“接力棒”传到他手上，问题集中爆发，唯有面对现实，想办法解决。
但另一方面，刘予强又保持着一份笃定。
他表示，如果因为自身努力不够，或工作有失误，被问责也无怨无悔。但有个词叫天道酬勤，只要真心付出，扑下身子一心为党、为人民做事，“相信组织是公道的，群众眼睛也是雪亮的。”
约谈为临汾带来更加直观的震慑。
据刘予强回忆，去年有一次，他在从外地出差回临汾的飞机上听到两个旅客对话。
其中一个人问，你们那里环保抓的严不严?另一个人回答，特别严，我们市长都被约谈了。
这让刘予强感觉到，环保部约谈不仅不是坏事，还是统一思想开展工作的好机会。他希望，借助约谈势头，让全市各级干部、人民群众真切认识到，临汾的生态环境问题已经到了一个非解决不可的地步。
“不解决好这个问题，临汾就没有出路;不解决好这个问题，临汾就会倒退;不解决好这个问题，就会成为临汾的罪人、历史的罪人、人民的罪人。”这是2017年1月19日晚上9点，接受环保部约谈之后，刘予强当天从北京赶回临汾召开会议，痛下决心要解决好环境问题。
一个月后，临汾召开2017年市两会。刘予强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大篇幅提及环境治理，并强调“环境污染是发展之患、民心之痛，环境保护是临汾当前最为紧迫的一项工作”。
治污
所谓知耻而后勇。
2018年1月18日，临汾召开2018生态环境治理攻坚行动动员大会。市委书记、市长以及县市区主要领导、工业企业负责人均有出席。
刘予强告诉澎湃新闻，这次大会，原计划放在今年1月19日，本意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在环保部约谈一周年之际，再给大家一次警醒。但由于1月19日市里还有其他重要安排，大会提前一天召开。
也是在这次会议上，刘予强特别要求，把自己被环保部约谈的镜头以及媒体就此事的采访画面现场播放。
“我不怕亮丑，市长被约谈，哪个临汾人会觉得光荣?”在刘予强看来，市长是一个职务，尽管自己工作有不足之处，但环保部约谈不是针对他个人，而是约谈临汾、约谈临汾市政府，很多人都有责任。
澎湃新闻注意到，此时的临汾，环境空气已较上一年有所好转。
据临汾市环保局官网发布的信息，冬防工作开展以来的2017年10月1日到12月31日，市区空气质量综合指数同比下降39.6%，PM2.5浓度值同比下降39.0%，二氧化硫浓度值同比下降67.1%，降幅全省第一。
2017年12月29日，环保部下发正式文件，解除对临汾市新增大气污染物排放建设项目的环境影响评价文件限批。
刘予强认为，临汾治污取得初步成效，有多方面原因，也是一个综合施策的结果。
据他介绍，2017年以来，临汾根据环保部约谈出台落实整改工作方案，坚持问题导向，倒逼转型升级。在此过程中，市里采用了铁腕治污、科学治污、精准治污、依法治污、联动治污、转型治污、全民治污等多种手段，凝聚全市上下各行各业的心血。
但与此同时，刘予强也坦言，为了治污，临汾付出很大代价。
以工业企业为例，据临汾市环保局官网介绍，去年以来，全市对428家工业企业进行深度治理，到今年2月下旬，290家已完成整治，其余全部实施停产整治。
此外，为有效降低二氧化硫浓度，临汾为当地焦化、钢铁企业量身定制了一款更为严格的“特别排放限值”，两项指数均低于国家排放标准，堪称全省最严。
这样的治污措施，也对临汾经济产生影响。
据临汾市统计局发布的数据，2017年，该市地区生产总值完成1320.1亿元，同比增长5.5%。这个经济增速，虽然是临汾四年来最好水平，但在山西11地市位列倒数第一。
2017年，临汾工业经济在环保治理的影响下低位开局，一季度规上工业增加值同比下降10.9%，尽管后面几个月奋起直追，全年规上工业增加值仅实现1%的正增长。
作为市长，刘予强抓经济的心情是迫切的。但他认为，环境治理必须久久为功。这个时候主要领导的信念、行动很重要。
“如果只看眼前，临汾不少工业企业面临整改，生产经营会受到一些影响。”刘予强说。
他同时表示，中央多次强调，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发展经济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对临汾而言，既要加快发展，更要生态治理。后者是前者基础和保障，离开生态治理去谈转型发展，只能是句空话。
目标
坚定治污信念，也让临汾面临更多新的探索。
针对燃煤污染，2017年，临汾提出“三化”目标，即用3年时间，实现市区155平方公里规划区“无煤化”，市区周边1500平方公里区域“清洁化”，1500平方公里以外区域“集约化”。
刘予强介绍，市区“无煤化”，主要通过集中供热、煤改气或煤改电来实现，目前已基本完成。周边1500平方公里范围“清洁化”，相当于可以燃煤，但必须使用低硫煤、清洁焦，该区域未来也将走向“无煤化”。
“无煤化”带来的突出问题就是如何管理落实。
据黄河新闻网报道，2017年11月下旬，临汾一名男子因为驾驶三轮车在市区销售散煤被行政拘留。另有4位村民因违反规定燃烧锅炉，被给予警告处罚。
上述报道再度引发舆论哗然。不少人认为，临汾这一做法小题大做、无法可依，也给人民群众带来极大不便。
对此，刘予强认为，治污涉及到一个管理尺度。对老百姓来说，彻底禁煤确实有一个观念树立的过程，实施初期以宣传教育为主。但如果有人明知故犯，专门跑到“无煤区”贩卖劣质散煤以获得不当得利，也应接受相应处罚。
至于法律依据，刘予强表示，法律法规制定完善需要一个过程。为更好实践依法治污，今年1月1日起，《临汾市燃煤污染防治规定》已正式开始实施。
规定明确提到， 禁止销售不符合民用散煤质量标准的煤炭。禁煤区内禁止燃用煤炭燃料。在禁煤区内未按照规定停止燃用煤炭的，由环境保护主管部门没收燃煤设施和燃煤，并处二万元以上二十万元以下的罚款。
经过一年多的全面发力和不断探索，临汾空气质量走出困境了吗?答案又是否定的。
山西省环保厅发布的环境空气质量排名显示，2017年全年及2018年1月，临汾环境空气质量综合指数依然是全省11地市倒数第一。
刘予强对此保持清醒认知。他解释，2017年全省倒数第一，很大程度是因为去年第一季度指标太差，拖了全年的后腿。此外，去年夏天，临汾多次出现臭氧浓度超标，直接影响了全年二级以上天数。
“我们对大自然的认识有一个过程。”在刘予强看来，临汾治污仍处于浅层次的治标阶段。去年空气质量好于前年，除自身努力的成分，有利的气象条件也在发挥作用。
比如和2016年11月相比，2017年11月，临汾风大、温度低、降雨多，更有利于污染物扩散。如果今年冬天再遇到像2016年的气象条件，谁也不敢拍胸脯保证指标一定能降下来。
至于治理指标，何时摘下污染大户的“帽子”，不再是全省倒数第一?
刘予强回答，环境治理，临汾努力，其他城市也在努力。眼下临汾要做的，首先和自己比，即在完成省里制定目标的基础上，争取做到更好。
“我们已经积累了一定经验，大家的环保意识也在增强，我完全有理由相信，经过努力，今年的空气质量会好过去年。”刘予强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