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分生”10年后再高考:边打工边备考,“零分不值得提倡”

澎湃新闻网

28岁的徐孟南今年3月下旬要参加人生第二次高考。10年前,18岁的他冲着考0分的目标,在高考卷纸上写满了对高考的不满和建议,最终一共考了100多分。落榜告终。

3月16日,距离他的第二次高考还有不到十天,徐孟南对澎湃新闻说,十年前他一点不紧张,可现在即使做模拟题“300分能得250分以上”,他还是有点紧张,担心“出意外”。

2017年的11月份,他还在浙江慈溪的一家汽车厂工作,一边备考。工厂全年无休,从早上7点工作到晚上9点。徐孟南在下班后接受了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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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孟南

他看上去很安静:穿着藏蓝色风衣,皮肤很白,腋下夹着一本厚厚的书,说话不多,带有浓重的安徽蒙城口音。提到当年高考的事,他不好意思开口,称“记不清了”,甚至害羞地捂住脸,说“我都写了的,我找给你看” 。

这指的是他在2007年5月开通的新浪博客,至今发了8000多篇文章,数不清的日记和四部小说——其中一部写情感经历,另外三部讲高考改革,足有二十多万字。

夹在他腋下的那本书叫《高考0分声》,两百多页,是他在淘宝网上找人装订的。书中讲述了他“0分高考”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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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孟南做的书《高考0分声》第一页

“另一种真相”

徐孟南1989年出生在安徽省亳州市蒙城县。2006年,他以全校前几名的成绩考进亳州市排名第二的高中——蒙城二中。在家人眼里,大学离他不远了。

但高一上学期末,徐孟南在县城的书店里一口气看完韩寒写的《通稿2003》后,上大学变得不再理所当然。

《通稿2003》是韩寒的杂文作品集,他在书中回顾和总结自己第一部小说问世后四年学校、家庭、写作、性格与压力等问题,对教育体制提出了尖锐的批评。

网上有人评价这本书时,把韩寒视作中学时期的“启蒙”人物,觉得他使他们看到另一种真相。

徐孟南也有同感。此前他的成长过程中伴随着父母和老师的训诫:好好读书,上好大学,找好工作。为此,他每天早上6、7点上早自习,晚上10点多结束晚自习,接着一直学习到深夜。

“《通稿2003》对我来说,是个影子,看完之后就产生了厌学情绪。”他恍然感觉自己像“陷入了一场骗局,思想一直在被禁锢着”,他不听课了,上课时要么写东西,要么看书。

2007年,徐孟南效仿韩寒开了博客。当年5月,他发出一篇名为《现行教育体制王国》的博文,罗列了“现行教育制度十大罪行”和“三人行教育十大贡献” 。博文中有不少指意模糊的简称,当年的徐孟南对此解释道:“现行教育体制下的学生,把思想集中在课本学习,无暇去思考别的好东西,是典型的‘八股制’,学生一切向高考看,因此高考也骄傲起来了,人称‘邪王’”。

博文发出后无人关注,徐孟南感到“人微言轻”,他一遍又一遍地给当时的博客红人韩寒、郑渊洁留言,这些信息也都石沉大海。“但我当时很坚定,不会中断”,徐孟南回忆说。

徐孟南从小学到初中的好朋友刘心雨(化名)说,徐认定一件事就会去做,起初他成绩不好,后来发奋赶追,跟着父亲去田里灌溉,他就趴在田埂上做数学题练习。

在“高考改革”这件事上徐孟南也是一头扎进去了。他到网络上寻找那些高考考0分的同道中人:“文革”时期的“白卷英雄”张铁生,2006年河南考生蒋多多,2007年考生陈圣章。其中女生蒋多多在几张卷子上一口气写下了8000字,表达对现行教育的不满,一度成为当年媒体报道的新闻人物之一。

“中国教育怎么了?”徐孟南内心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要效仿蒋多多:“我要考零蛋”、“我会比蒋多多更猛”……他认为高考应该分笔试和口试,学习应以兴趣为主导,学生应从初中开始培养兴趣,高中再按照兴趣选择专业等。

为了宣传自己的观点,他在网上找到蒋多多家地址,给她写信;在陈圣章的博客下留言;给教育部长写信,给韩寒写信;还把长篇小说《三人行教育》投到人民出版社。但毫无回讯。

他只好自学编程,创建《高考0分声》网,表明“0分高考”是“发出教育改革的声音,促进教育改革尽快发展”。

高考“0分”行动

高中生徐孟南没有手机,他每天在日记本写日记和小说,写跟“高考改革”有关的生活和想法。一到假期,他就钻进网吧包夜,把写在日记本上的东西发到博客上。第二天骑着自行车回家时,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他的成绩从最初的前十名落到最后,班主任恨铁不成钢,以为他天天上网打游戏。但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自己的想法,“很害怕。不想跟人说,又觉得孤独。可能…我怕他们阻止我。”而这也是他在高考后一直后悔的:内向的性格阻止了他主动与外界沟通、寻求建议。

唯一隐约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的是室友张可。张可跟徐孟南是好朋友。他们是初中同班同学,高中也都在蒙城二中。两人在学校附近合租了一间房。

张可无意中瞄到徐孟南大约在写小说、对高考的看法一类的东西,觉得他“思想怪异”。

张可没想要去了解徐孟南为什么会有这些想法,徐孟南也在张可面前隐藏自己的秘密。两个十七八岁的男生,同样的内向,喜欢独来独往,“什么事都往心里藏。”

升入高二后,徐孟南老是熬夜,张可经常凌晨三四点醒来看到他趴在本子上写东西。“我问他,怎么还不睡,他说待会就睡。”

徐孟南那时想在学校和县城张贴“高考改革建议”的告示。有一晚,趁张可还没回来,徐孟南提前回家,坐在桌前认真地琢磨告示上要写些什么,在哪里贴,“和我初中做试题一样专心致志。”

但一听到门响,他就立刻收摊,假装自己在做试题。晚上室友睡着后,徐孟南便拿着告示出门,用透明胶把它们贴在网吧附近的电线柱上。

当一向自认为是好学生的徐孟南意识到他已经实际地从事着一件“反现行教育”的事时,他有了“犯罪”的感觉。黑夜里贴告示的他敏感地竖起耳朵,哪怕是一声狗叫也让他惊吓。当他贴到一半时,一辆摩托车驶来,车灯亮晃晃的,他下意识地停下来,假装正在过马路。

徐孟南在之后的日记中回忆这段经历时说:“搞得我跟小偷小摸似的!这就是高考0分给我带来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贴完告示的第二天,他忐忑不安。他害怕老师同学讨论起这一“犯罪行为”,但却发现根本无人注意到。徐孟南不甘心,又实施了一次,他在告示上的“现行教育”前面加上了放大的“杀死”二字。他希望人人都能注意到,但又期待像第一次一样无人注意。结果却发现告示被撕掉了。

那时,他的同学们都处在一种兴奋又紧张的备考状态中,为了应对考试,张可特意调整了作息。他注意到徐孟南那时的表现比较奇怪,但也无心顾及他了。

徐孟南自称,高考那天他很平静,没了纠结。他要做的只是把过去两年半的想法付诸行动:得0分。前一天,他再次萌生贴告示的想法,随即就实施了这一计划。

当徐孟南在每张高考考卷的每一道小题下重复写上个人信息和他的“高考改革建议”时,他激动又紧张,监考老师不时走到他身边,他“一边写一边捂着,很害怕”。

“自杀计划”

徐孟南生于一个六口之家,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姐姐,和两个小他两岁的双胞胎弟弟。姐姐和弟弟们因为成绩不好,只读到初中就没念了。徐孟南的姐姐徐月悦说,父亲对弟弟期望很大。

徐孟南中考考了590多分,满分650分。父母本想让他报蒙城一中,分数不够就花点钱去读,但他不愿花钱,填了蒙城二中。

实施完0分计划后的徐孟南陷入内疚与自责中,他深感辜负了父母,却也不愿放弃自己的计划。

他从家里拿了一件常穿的衬衫和一件几乎不穿的衬衫,把常穿的衬衫和鞋子放在河边,伪装成自杀的样子,穿着平时几乎不穿的衣服去了邻县,并给父母留了份“假”遗书。

这是他策划已久的:如果父母在湖边找到鞋子和衣服会以为他自杀了,他们报警后,他就会受到关注。这样他考0分的最终目的才可能实现:他的教育理念得到宣传,他写的小说可以被出版,也许就像韩寒当初出版《三重门》一样。

张可和徐孟南家很近。徐孟南的父母找不到儿子时,以为儿子失踪了,就去问张可,张可也不知道。他们一同在县城里的河边、街道、网吧到处找他。

徐孟南躲到邻县一处蚊子乱飞的工地待了几天,没有告诉任何人。几天后,他担心父母,决定回去。为了“惩罚自己”,他甚至花了一天时间从邻县步行回家。路上下雨,雨滴击打在脸上,他感到情绪释放。

“自杀”计划失败了。徐孟南又找到安徽本地几家媒体的电话,一一打过去,披露自己高考故意考0分的事。

有一家媒体记者联系上他的班主任询问情况,班主任又给徐孟南的父亲打电话。父亲勃然大怒,骂他“犯了法”。

徐月悦回忆,家里人都觉得这个事很丢脸。她一直在外打工,以为弟弟肯定能考上大学,从父亲那得知这件事情后她非常不解,“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不好好考试,浪费了父母的钱。在我们老家,父母挣钱不容易。”

徐孟南的父母是农民,家里种植些小麦和玉米。父亲小学没读完,除了种地,也干各种手艺活儿,到处做点小买卖贴补家用。

父亲想让儿子的好友刘心雨劝儿子好好上学,不要再有“这种想法”。刘心雨是徐孟南和张可的共同朋友,他们三个人在初中时关系最好,成绩也最好。刘心雨初二时随父母去了新疆,2008年高考结束后,回到了亳州。

当得知徐孟南的事时,刘心雨很惊讶。她记得徐孟南初中成绩特别好,从没看出来他对高考有这么多想法。那年夏天,她见到徐孟南时,徐刚睡醒,有点颓废的样子,刘心雨有些心疼。

当地媒体的报道还是刊发了。徐孟南原想在报道里加上他对高考改革的建议,但刊发的报道让他失望,认为大家只想把他塑造成典型,并不关心他提的建议。

为了让徐孟南不再联系媒体,父母把他带到上海打工。他从此开始了打工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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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孟南的高中毕业证

“请不要考0分”

流水线上的工作是重复,枯燥,乏味的。上班时间长了,没有休息。上班时间短了,就没什么工资。

2017年11月份,徐孟南戴着白色耳机坐在浙江慈溪一家生产汽车零部件的工厂里,一边听英文单词,一边把模具放到机器上,机器移走,又移来,发出单调而枯燥的咔咔声。他每天要重复4000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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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孟南现在正在复习的资料

高中毕业后,徐孟南在不同工厂造过灯箱、礼盒、井盖、卫浴用具——这些工厂招工时不要求高中学历以上。徐孟南对在哪里打工无所谓,事实上,他在大部分地方工作不会超过两个月。

刚毕业时,徐孟南去了上海的一家工厂,月工资只有800元,不到上海最低工资线。他向相关部门举报后,工厂找到他私了。最后,他只待了一个月就离开了。

相对于流水线上的体力劳动,徐孟南更想做脑力工作。他原本的设想是:0分高考成功后,自己会受到媒体关注,可以出书,也许未来还可以从事写作工作。但事与愿违。

他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中,意识到“0分白考了”。在高考结束的第二年,他就萌生了复读的想法。但父母反对,他们觉得他之前成绩太差,肯定考不上。他想学计算机,父亲也反对,他坚持认为徐孟南学计算机就是为了打游戏。

像很多没考上大学的农村年轻人一样,徐孟南很快听从父母的建议结婚。他原本不想结婚,但又不想让父母再次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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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孟南2015年买来的高中教材

2010年,媒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家境比较富裕的半聋哑女孩,对方要的彩礼比较少,媒人也承诺婚后女方父母会给他找一份轻松的工作。徐孟南觉得,这样自己还有精力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于是就同意了,两人交往后走到了一起。

他的“不好好考试”在老家成了大家的谈资,起初他听到了,就装作没听到。亲戚要是当面说急了,他就怼一句“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处理,你们都不用管”。

徐孟南也很少跟昔日的同学们联系了——高考后,张可考上安徽淮北的一所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中学教师;刘心雨则进了银行。两人过着小城青年稳定有序的生活。

徐孟南婚后留在老家开了淘宝店,教人建网站。他自称一个月能赚万把来块。父亲便不再反对他整天挂在电脑上了。他不用再像过去那样,骑着自行车去网吧写博客,但现在他感到没什么可写了,既不写日记,也不写小说。他后来发的博文都是网店经营、明星八卦类,足有6000余篇。空闲时他也只是看电视,玩手机,追古装剧。

徐孟南曾经效仿的许多0分高考者也慢慢淡出大众视野。蒋多多后来进入一所中专学校继续读书;陈圣章高考后陆续在博客和论坛中发表“质问教育局”和“高考改革方案”的帖子,后来渐渐就没了消息。

在《通稿2003》发表15年后,2018年1月,36岁的韩寒发出了一篇题为《我所理解的教育》的文章,称现行的教育制度“肯定无法照顾到方方面面,也有很多需要改进之处,但没有一个制度是可以照顾到所有人的,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它有着基本的公平” 。

韩寒用自己的经历劝诫以他为榜样的退学者,退学的前提是付出更多的努力和学习,并承受代价。即使是自学,也不建议在大学前离开学校。

现在,徐孟南觉得0分高考根本不值得提倡。他想,当初如果有人劝告他,他可能不会去考0分。于是他在中学外拉起横幅:“高考0分声宣传教改的声音,但0分注定是错误是伤害”,”横批“请勿效仿我们”。《高考0分声》网站的第一页顶上干脆写着:不满足条件,请不要考0分!

再回忆当年的高考,他说只当是体验生活,“当年如果没有思想上的变化,而是和同学们一样稳扎稳打地活着,我想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尽管我现在也还是不明确我要的是什么生活。”

第二次高考

婚后徐孟南有了两个孩子。他说不上孩子的具体年龄,只记得生日,他告诉澎湃新闻,他女儿五六岁,儿子三四岁。徐月悦说,他的心不在孩子身上,“和我说话的时候从来不聊小孩” 。

2014年,因家庭琐事,徐孟南与妻子感情破裂后离婚。这次失败的婚姻让他重新打量自己的人生,最终做出再高考的决定。

近几年网店生意日渐萧条,徐孟南自感在家生活寂寥,他不爱说话,和父母也无话可说,便索性来到浙江慈溪边打工边复习。

他在工厂附近租了一间房,800元一月,一床一桌一柜一台电脑。20平米的房间地上堆着一包高中教科书,床头有几本高中英文和语文资料。他有两只手机,其中一只专门下载了课程视频和他自己录的英文单词。

他上班时用耳机听课,记单词。下班从常去的重庆饭馆拎回一盒盖浇饭,再学习一两个小时。每日独来独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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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7日,徐孟南在慈溪的租房里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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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孟南有一只专门用来听课的手机

2017年10月,徐孟南特意请假三天,坐八个小时汽车回家报名高考。社会人士报名高考需要高中毕业证。他此前一直没找到,去年突然又找到了。

他报考的大专,新闻专业。那天天气晴朗,报名的有几百人,他依次填表,缴费,收集信息,拍照,耐心地排着队。队伍一眼扫过去,不少人看着比他还大。有个年纪大的,拍照时笑着自我调侃:年年报,年年考!

徐孟南没有把报名的事告诉家人和朋友,就像当年瞒着父母老师独自作出考0分的决定一样。他猜测父亲若是知道了,肯定要说“又干嘛了你呢!”

徐孟南不善言辞,却心思敏感。在《高考0分声》里,他多次提到自己的孤独和痛苦,无人理解,也没有老师、朋友、父母为他指导方向。他想跟人说他的想法,但又从来不敢。

回忆过去让他感到难以启齿。这个时候,他就打开博客,一篇篇搜索给澎湃新闻记者看。搜到跟韩寒相关的内容,他很好奇自己当初到底留言了什么,但博客留言无法跳页,他看不到。

“千百年间一出头,点进瑕疵不得优,逍遥自在还名车,我叹人间志不坚。”看到自己当初写韩寒的文字,他不禁笑了。他问记者这是什么意思?又自答:“‘点进瑕疵不得优’这句想表达韩寒虽然说了教育制度弊端,但是没有提出好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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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7日,徐孟南看自己曾经写的博客,忍不住笑了

2017年年底,徐孟南辞掉了在慈溪的工作,回到老家专心备考。考试他不觉得太难,只是一直不喜欢背书,古诗词忘得快,只得每天抄写加深印象。出乎意料,父母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反对,母亲还让他多吃点好的补补脑。

徐孟南写过一本小说,叫《他们小时候玩的游戏》。书中讲了六个年轻人的成长故事,主人公叫雪方,他对高考制度不满,在考卷上写满自己的看法,得了100多分落榜。

雪方有个善解人意的班主任,陷入困顿时,班主任会开解他。在班主任的帮助下,雪方成功出版了小说,并收到了英国剑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徐孟南用小说写了一个新的结局。那是一个他想要成为却未曾实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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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孟南给自己做的两本书,《高考0分声》和《他们小时候玩的游戏》

(记者 张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