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南华:我们志在培养顶尖人才,而非“一流大学”

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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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南华。摄影/本刊记者 董结旭

我们志在培养顶尖人才,而非“一流大学”

——专访中科院院士、国科大本科生培养委员会主任席南华

“我们不是和别的学校争什么,也不是为了办成国内另一所

所谓的一流大学。我们只是探索培养出最高端的科技人才。”

本刊记者/霍思伊

就国科大的办学理念、课程设置等问题,《中国新闻周刊》专访了中科院院士、国科大本科生培养委员会主任席南华。

重知识,但更重能力

中国新闻周刊:国科大2014年开始招收本科生的初衷是什么?

席南华:多年来人们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我国没有培养出大师。中科院作为我国科技的战略队伍,希望利用我们优质的科研资源,在这方面做一些探索。所以一开始招收本科生招生人数并不多,我们不是和别的学校争什么,也不是为了办成国内另一所所谓的一流大学。我们只是探索培养出最高端的科技人才,世界一流人才,科技界的领军人才,能够领世界风骚、能够开辟方向的人才。

要想成为这样的人,一是要有天赋,二是需要很好的训练。要有批判能力、敏锐的洞察力、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还有在这个过程中探索、创建新的理论的能力。

和国外比较,中国的文化、教育结构、思维方式都有需要思考的地方。比如在我国课程体系的设置上,各地高校都普遍存在重知识、轻能力的问题。每个专业课程很多,专业课过多。

过早太专会妨碍思维,因为你必须要花很多时间去掌握这个知识。另外还会妨碍视野。当前学科交叉的趋势很明显,可你学专业课过多就没有精力去学别的东西了。等你要和别的学科交叉的时候,就会遇到很大的困难。

这种综合能力的培养对学校要求非常高。所以国科大重知识,但更重能力,把能力摆在更优先的位置。

我们讲课的时候不仅是告诉你知识,还告诉你知识怎么来的,怎么思考这个问题,从这个问题出发为什么会建立这样一个理论,从某个问题出发,一步步怎么到这里。

思维方式上,我们从传统上来讲主要是跟随者,对权威很尊重,发现问题、质疑能力、批判精神很薄弱,这可能也和文化有关。

我无意改变思维的方式,但我希望通过教学、研讨课等,潜移默化地引导学生如何去思考问题。

针对每个专业,我们都调研了国外的五个或更多的这一专业最好的学校。比如数学专业调研了哈佛、普林斯顿、巴黎高师、剑桥;计算机是MIT、斯坦福、卡耐基梅隆、印度理工、牛津等。调查完后发现,我国很多学校喊着建立一流大学、一流学科,但很多人都是没有内容的,没有具体的措施,对国际上一流到底具体要做什么事情不太清楚。

中国新闻周刊:强大的师资是国科大的优势。你们怎么利用这个资源?

席南华:我们课程的难度大,超过国内任何一个学校。比如线性代数,用的教材是莫斯科大学数学系前主任柯斯特利金写的《代数学引论》第一、二卷,对学生要求也高,包括补考环节。学生因此就知道这个地方不能混。

这种课程难度,对老师要求也高。专业课我们基本上都是教授讲授,副教授是极少的,甚至还有一些研究员做助教。

国内可能其他学校还有很多讲师讲授专业课,我们是不会有这种情况的。这么做就是为了保证教学质量。

其实培养人,核心有三点,一是学生,二是老师,还有就是培养理念和课程体系,这三点做好,其他事情都好办。

我们没有强制要求研究所的教授(研究员)给国科大的本科生上课,他们只有课时的劳务费,没有更多奖励,全靠的是他们的荣誉感和责任感。很多的的研究人员,包括数学研究院的研究人员,对培养年轻人是很有热情的。

中国新闻周刊: 这些资深教授和院士本身都有科研任务,如何兼顾科研与教学?

席南华:他们有自己的科研团队,一般只负责指导,具体的事情少做一点。还有就是他们本身经验丰富,科研的高峰已经过去了,出成果的压力小一点。而且也不是让他们一直上课,上完这个学期,下学期可以不教。有些老师可以轮换。愿意教的,比如五六十岁对数学研究来讲,再出很好的科研就困难一些了,这种情况下可以抽时间教书。

在法国,不管是什么职级的教授,每年必须教授192个学时,科研照样做。这两个是可以统一起来的,并不矛盾。

学术传承是一种精神,像空气一样

中国新闻周刊: 国科大采取“三段式”的培养方式,这体现了什么样的培养理念?

席南华:第一个一年半要学公共基础课。数理的作用越来越大,我们的传统就是重视数理,不论将来的学生做什么,数理基础好对他们都大有裨益。

另外还有语言的训练和表达能力。我们开设大学写作课,是国内独家,训练学生批判性的阅读能力和分析性的写作能力。美国大学对写作和交流能力非常重视,但我国只开过应用文的写作。

我自己培养研究生就发现,他们的写作能力存在很大的问题,只会写别人的话,不会写自己的话。

还有人文课程,国外好的大学对这些非常重视,对学生的健康成长、思考问题的方式很重要。尤其对于理科学生而言,哲学的思考、人文素养很重要。

第二个一年半学专业课。我们只要求学生学习最核心的专业课,剩下时间可以在本专业继续深入,也可以学别的专业的课程。比如数学专业的专业课要求是37个学分,其中有9个学分学数学也行,学别的专业课也行。我们鼓励学生学习其他专业的课程,以开阔视野,这对将来做交叉非常有用,别人说的东西你能明白。

中科院有个国家数学交叉中心,经常遇到的情况是,别人说的我们不明白,我们说的别人不懂,就是因为原来的训练太专太窄。

国科大与国内其他学校相比,专业课数量少得多。我在设计课程的时候,遇到很大阻力。很多人觉得专业的课时太少。我就说,就这么多课时,得想办法把最重要的课程安排进去,其他都设成选修课。

国外的高校都是通识教育类课程更多,专业课较少。以哈佛数学系为例,数学专业课只有12门课程,大概40多个学分。即便在12门课里,还有一两门允许你学习物理或天文。因此他们的专业课的数量要求低,相比之下其他素质类、通识类课程要求高。

中国新闻周刊: 你们官网上说,之所以要实行导师制,是因为国科大认识到未来优秀科技人才成长过程中,学术传承及个性化培养的极端重要性?

席南华:做科研个性很重要。讲课也是一样,同一门课除了基本进度一致以外,具体如何讲会尊重老师的个性。做科研不是做工业产品,只有有个性,你和别人不一样,才能做出独特的发现。

导师制是一对一,可以针对性培养。师生经常一起吃饭,见面聊。上完课就一起吃饭,解答疑惑。

传承更多是一种文化精神上的传承,这个确实很重要。我们经常说某个单位的学术氛围浓厚,学术传统优良,就是一种精神,像空气一样,受导师以及周围氛围的影响。

中国新闻周刊: 你的这些理念,是不是也体现在给本科生上课中?

席南华:我自己从2014年给本科生开设线性代数这门课一直到现在。我不会紧张,对我而言,太简单了,我以前也讲过课。第一次课还写了讲稿,后来发现不需要写,以后就不写了。利用学生的笔记和我讲课录音还写了教材。

我们是从全世界选最好的教材。从网上、书店也从国外买回教材,召集大家开会讨论。我们要选取最好的教材。

我们大多数老师目前采用国外教材,很多老师在根据自己的讲义写自己的教材。我写的那本书比国内任何同类教材都难。国内写教材的人大部分不是研究出身,抄来抄去,难有自己独到的观点和思维方式在里面。

中国新闻周刊:首届本科生即将毕业,三年多培养下来,你觉得有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

席南华:学生综合能力提高了,国科大学生看问题、分析问题能力等方面受到更好的训练,能站在更高的层次上看问题。

总结四年,总体而言,我们在正确的轨道上走,向着预期的方向发展,有些细节可以发展更好。虽然有些学生以后可能不从事科技事业,但是从推免的57个学生看,大部分还是做选择做科研。55个学生选了中科院研究所,一个选了清华,一个选了上海交大。

国外学校对我们的学生很欢迎。若干一流的高校如哈佛、MIT、牛津、剑桥、斯坦福、芝加哥大学等愿意接收我们的优秀毕业生去读研究生,可接受的数量超过了我们能送出去的数量,也就是说我们没那么多学生送去。

接下来,课程设置会有一些细微的调整,原来所有学生的微积分都要学三个学期,后来做了调整,对于材料、化学、生物,到第三个学期的微积分可以改成概率统计、数学物理方法。

计算机原来要求计算机导论和程序都要学,后来看了国外有些一流学校的课程设置,改为二选一就可以了,这不影响计算机的素质的训练,当然愿意多学也鼓励。

中国新闻周刊: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可以称为真正的科学家?什么样的大学才是一流的大学。

席南华:伟大的科学家,首先要对科学有发自内心的喜爱,不考虑其他。我认为能够培养出一流学生的大学,就是一流大学。

(《中国新闻周刊》2017年第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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