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传销撕裂的家庭:父母辞职寻子两月才知儿子已死

新京报

藏起的照片

得知儿子去世后,程翠英时常想起儿子生前的点滴,就像电影画面一样,一幅一幅出现在脑海。

在程翠英眼中,儿子是个听话、有想法的人,“当初就该把他留在身边。”

曲瑞哲说,弟弟骨子里有些倔。他们家在锦州做着小生意,条件不错,也不指望弟弟挣多少钱。父母一直希望弟弟能留在当地工作。但弟弟不愿被束缚,想要自己出去闯。

2015年毕业前夕,学校给曲鹏旭安排了一份在北京的实习工作,因专业不对口,曲鹏旭辞职后又找了一家专业对口的工作,月薪4000元。

工作一年后,他觉得没有发展前途,于2016年6月,换了一份月薪6000元的工作,因为工作做得不错,公司承诺,等曲鹏旭入职满一年后,工资涨到8000元。

程翠英听儿子说现在的工作挺顺心,也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做的计算机相关专业工作。

曲鹏旭常跟母亲讲他工作的事情,但程翠英听不懂。于是就转过来劝他,一个人在北京工作挺辛苦,也挺孤独的,饭没人做,衣服没人洗,不如回锦州,那样离家也近些。

曲鹏旭告诉母亲:“我要回去您就白供我上学了,让我试试先在北京闯两年,我不能半途而废,吃点儿苦就吃点儿苦。北京发展前途大,等我二十七八岁了,准能够一个月拿一万多块钱,您别操心让我回来了。”

程翠英一直怕儿子在外面吃苦,但却不好总叫他回锦州,“儿子想要在外面闯,我们肯定要支持。”

她还记得去年6月第一次到北京看儿子的场景。那天在火车站,曲鹏旭特别开心,还问老两口,想吃什么他请客。

为给儿子省钱,他们在儿子公寓楼下的一个小馆子,点了三碗面条。

那是北六环外一个村里的公寓,儿子住在二楼一间30多平方米的房子,月租800元。

第二天晚上,程翠英专门给儿子做了他爱吃的红烧排骨和西红柿炒鸡蛋。曲鹏旭下班回家后,吃了几大碗。

最后一次和儿子待在一起,是2017年春节。

过年前两天,曲鹏旭打电话问母亲,他出来参加工作挣了一点钱,想给喜欢喝酒的父亲买两瓶好酒,程翠英谎称他父亲戒酒了不用买。他又问要给哥哥、姐姐、姐夫买些什么,程翠英说,什么都不用买,有这份心意家里人就特别感动。

曲鹏旭出事之后,老两口白天几乎都待在家里。程翠英拿着儿子的照片,一边看一边哭。曲瑞哲担心老人身体,把弟弟的照片都藏了起来,手机里的照片也都上传到网上加了密。

程翠英一到晚上就睡不着,她老想起今年元旦,儿子从北京回锦州,凌晨四点到家后睡不着坐在她床边唠嗑的情景。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梦到儿子坐火车从北京回来,笑着叫她“妈”。

如果不出意外,今年的清明节曲鹏旭将回到锦州一家人团聚。曲瑞哲说,每次弟弟回来,他都要带着弟弟出去吃一顿好的,再给他买上两身新衣服。

曲瑞哲有时恍惚地竟怎么也想不起弟弟长什么样子,但耳边却一直在回响着他在喊自己“老哥……老哥……”

这个家“完了”

12岁的张义也想哥哥张超。以前,他想要什么,哥哥多半会给他买。

张超一直是家里的骄傲。

张超出事后,每有媒体到访,家人都会拿出张超的一些证件——大学毕业证、入党培训结业证,还有记录多次献血记录的献血证,以此证明“张超有多优秀。”

屋子的墙上,贴满了暗黄色的奖状。张海说,张超从小学习好,培养他上大学花了很多心血,“农村孩子,只能靠上大学走出去。”

张海至今记得,2012年夏天的高考,“儿子考了563分,过了二本线。”

发小张洋说,张超从小就懂事顾家。“他不讲究吃穿,也不怎么花钱。上中学时,我俩经常一起吃饭,他花1块钱买4个馒头,点个炒土豆丝就算应付了。高中毕业那会,他还去别人店里打零工,做家教,想着能补贴点学费。”

张超从小被奶奶带大,去年过年,拿了工资的他给70多岁的奶奶买了一只银手镯,老人很喜欢,整天戴着。

一位邻居回忆,张超从小讨人喜欢,不骂人不打架,学习也比同龄人好。“村里谁家有点事,站门外一喊他就来了。每次我家的电视、风扇坏了,他都会过来修。”村里大学生不多,张超算是被“看好的那个”。

家人印象里,上了大学后的张超更加懂事。只要一放假回家,总会帮着爸妈一起干农活,套上一件围裙,在院子里打玉米。

眼下,村外一人多高的玉米秧已经抽穗,浇下的粪水还没干透。张洋站在院子里,想起去年晚些时候,二人蹲在这里搓玉米,“屋顶上、地上铺满了金黄的玉米棒子,我俩忙活了好几天。”

张超家所在的郓城县郭屯镇西张楼村,离最近的街区也有5里地。密集的民房被狭窄的村道划开,红砖高墙的院落边,混杂着破旧的土坯房。

张超家在村子最西,高墙大院内,只有两间平房和一间水泥砌的储物间。一家四口分居两室,张超的卧室极其简陋,陈旧的木床上方横着一根铁丝,上面挂衣物,一块木板撑起来,给张超做了书桌。

张海说,这处院落为5年前新建,“想着张超以后要娶媳妇,得盖个新房。”此前的20年,一家人住在南边的土房里。如今,老房子已经破败,院内长满杂草。

去年大学毕业后,张超和家人一起,把院子铺上了水泥,他说自己以后要带个女朋友回来,想把家里装修得好看一点。

张超去世的消息传来,母亲王英终日卧床,一天只吃一顿饭,一听到别人谈起张超就大哭。年迈的奶奶被亲戚接到别处,脱下张超送的几乎不离身的手镯。

表姐杨芳说,张超的去世,对这个家而言,“就算完了”。

等待

张超去世的消息也很快在村里传开,“传销”也成为村民口中“害命的东西”。

一名村干部介绍,全村600多户人口,壮年劳力几乎都外出打工,家家操持着三五亩庄稼地。如此不富裕的村子也经历过多次“传销”的侵袭。“前几年,村里也有年轻人进入传销,都是家人亲戚拉进去的,有的过段时间也就回来了。以前只知道传销会骗钱,但第一次听说传销还害命。”

家人至今不知道,张超在天津的3天里经历了什么。

杨芳称,现在案子就张海一个人在处理,他们也帮不上忙。家里都是农村人没文化,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情,感到很无奈。

8月8日入夜,张海从天津返回家中。这是儿子死去近一个月来,他第三次往返天津。第一次,是7月14日接到张超死亡的消息;第二次是他去天津将儿子遗体火化后带回;第三次,是8月7日在媒体追踪报道后,他去天津询问案情进展。

张海从天津警方获悉,7月15日,公安机关以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将犯罪嫌疑人祖某某、刘某某、王某某依法刑事拘留。

对于接下来的打算,张海说,只能等调查结果,相信警察会还孩子一个公道。他转头看着妻子所在的屋子,“也希望孩子妈能站起来,面对现实。”

同样遭受丧子之痛的曲鹏旭、何林坤父母,也在等一个说法。

7月25日,何林坤的母亲张芳从运城回到南充后,几乎每天都去杨泉家里坐着不走,就想等着见他一面,问问为什么把何林坤骗到运城做传销。

父亲何家贵请了运城当地的律师,希望可以为孩子伸张正义。

8月9日,运城警方通报了何林坤案案情,案发后已控制16名传销人员。其中,殴打何林坤的犯罪嫌疑人陈晓华、王延垒、孙华权、罗娟因涉嫌故意伤害罪已被刑事拘留;3人因涉嫌组织领导传销罪已被刑事拘留;1人因非法限制人身自由被行政拘留15日。殴打何林坤的在逃人员陈方祥正在全力抓捕。

将何林坤骗到运城的杨泉也被警方控制,他因威胁人身安全被行政拘留10日。

曲鹏旭的哥哥曲瑞哲则说,当时警察说抓了几个看守弟弟的人,都是涉传销的人。尽管鉴定意见称弟弟是溺水死亡,但弟弟为何瞒着家人和单位去天津深陷传销,又是怎么溺水死亡,这些还不得而知。他们家人所做的只能是等待。

来自河北的李义华夫妇不想再等待。

7月4日,读大二的女儿李玉从家中离开,说去天津实习。此后,她不肯透露工作地点,仅有的几次与家里联系就是要钱。

8月1日,女儿又说要2000元“买电脑”,引起李义华的怀疑,他提出去天津送钱,女儿大发脾气说“不见面,也不要电脑”。此后,电话关机,微信不回,再没能联系上。

李义华夫妇怀疑女儿进了传销组织,8月5日来津寻人。

此前,女儿通过微信发来的一个定位显示在滨海新区一处停车场。他俩走遍附近3公里的街道、小区,拿着女儿的照片逢人便问,没有结果。夜里,他们也守在定位地点,“总觉得女儿会出现。”

8月8日,二人得知静海打传队解救了一批传销人员,赶去询问依然没有女儿的消息。

“到底去了哪里?”李义华瘫在椅子上,“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但还得找下去。”

(张海、杨芳、张洋、王英、张芳、张义、李义华、李玉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李明 赵吉翔 赵蕾 赵凯迪 刘经宇 实习生 李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