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欣雨,她正低头安静地冲洗茶具,水流溅湿齐腕长袖,她并没有挽起袖子。几分钟后,她敲门,捧着茶具走进老师办公室,像猫一样轻。我才知道她就是17岁的欣雨(化名),那个成绩好,身上文身5处的女孩。
不想让人看到手上的刺青,她一年四季都穿长衣
5年前的一天,父母吵架,她拿着平时偷攒下的零花钱,一眼看中“锚”图案。当文身师第一针刺进锁骨肉里,血冒出来,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月后,父母再次大吵,她又去了文身店……高三段长骆老师心疼她,找她谈话。她开始寻求改变,试图把文身洗掉。可家庭困难,洗掉文身的费用,是她负担不起的。
离异家庭 “爸妈一吵架我就想去文”
欣雨坐下来,头发用黑皮筋随意扎在脑后,齐刘海遮住额头,露出一张蜡黄的瓜子脸。我提出想看眼文身时,她下意识地用左手按住右手袖口,眼神四处飘荡,一脸警惕。骆老师安抚她,反复说明记者来意。她垂下眼帘,沉默十几秒后,慢慢撩起袖口,露出一段长约10厘米的图案。这个是5年前,她念初二时文的。除了第一次和第二次的外,她说不上这些图案的意义,“当时没想那么多,妈妈爸爸一吵架,我情绪不好,就想去文”。
欣雨母亲黄女士今年43岁。16岁那年,她从广西来泉州打工,认识了欣雨父亲;婚后,她连续生下两个女儿,两人经常吵架;2010年,离婚。欣雨选择跟母亲过。大她8岁的姐姐安慰她:“父母吵了半辈子,这样挺好,分开后不用再吵了。”
可离婚后,父母每天隔着电话继续争吵。“丈夫没按时给付抚养费,我生活很困难,”黄女士说,那时她在鞋厂打工,每月只有1000多元,房租每月350元。父母争吵时,欣雨什么也不敢说。每天吃完饭就蜷缩在床的一角睡觉,留出大片空间给夜班归来的母亲。“只有梦里的世界最美好。”
无声抵抗 “我用自己的身体来发泄”
初二的一天,父母又吵架了。欣雨脑海闪过一家文身店。她拿着平时偷偷攒下的零花钱去店里。她回忆,当时紧张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老板翻开册子,她一眼看中“锚”图案。“锚象征大海,我喜欢大海。”她一直期盼一家人能去海边玩,但从没实现过。唯一一次去还是初一时,母亲和两个舅舅带她去石狮黄金海岸玩。
她选择把锚图案文在锁骨上。当文身师第一针刺进肉里,血冒出来,疼痛和堕落的感觉让她上瘾。“当时在想什么?”我问她。欣雨皱眉,咬唇,一字一顿地说:“脑子里一片空白。”当时正值冬天,衣领刚好遮住文身,没人发现刺青。半月后,父母再次大吵。欣雨又到文身店,在左脚踝外侧文个胖天使,在左耳后刺了一只爪子图案。
“同学说是猫爪,其实是狗爪。”她摸着耳朵后的图案,眼神不知飘到哪去。“图案是纪念曾经陪伴她的狗狗们。”她说,以前家里养过很多只狗,爸妈吵架冷战,没人照顾她时,她就搂着狗狗睡觉,对狗狗讲话、流泪。可狗狗最终难逃被长辈们宰杀的下场。“大人们从不考虑小孩的感受。”
欣雨最讨厌父母当着她的面吵架。每次妈妈和爸爸吵完,还会把爸爸在电话里讲的话再给她复述一遍。随后两月,欣雨心情低落时,先后分别在右脚踝里侧和手臂上文上图案。她在日记里写:“我每天都很难受,但没处发泄,那就用自己的身体来发泄。”
母亲焦虑 “我当时既震惊又心疼”
学校里的欣雨,一直努力学习,成绩保持在班级前10名。“但我不快乐”,她说,关于家庭快乐的记忆只停留在6岁。父母睡觉时,把她放在中间。清晨起床,她搂着父亲嬉闹,骑在他背上耍。可是就在同年,父亲脾气越发糟糕。一次吃饭时,父母争吵起来,母亲起身离开,父亲拖回母亲,按在地上打。这一幕沉淀在欣雨记忆里,形成她对童年的“恶劣印象”。母亲告诉她,父亲迷上赌博。
黄女士没发现女儿身上的刺青,直到夏天,欣雨穿上短袖,母亲这才看到她胳膊上的刺青。“我当时既震惊又心疼,”黄女士觉得只有坏孩子才有文身,而女儿学习成绩好又乖巧。她质问欣雨,欣雨把头埋进被子里哭。黄女士没敢再问,捂着嘴跑到门外哭。她知道妈妈不喜欢刺青,想洗掉,但文身店老板说,洗一个文身的价钱是文的价格的六七倍。开学前,她揣着当派单员赚的400元,又凑了300元去洗。可是刺青没能彻底洗掉,小天使轮廓依旧清晰,皮肤因药水腐蚀还留下疤痕。“我当时心里隐隐觉得文身不好,但家境差,连学费都是好心人捐赠的,怎么敢向妈妈要钱去洗。”妈妈没再问她什么,她也只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黄女士也焦虑着,想找老师帮助,又怕老师发现,让女儿更难堪。打扫房屋时,她发现女儿的日记本,一页页翻开,发现女儿文身和家庭脱不开关系。黄女士既自责又欣慰,自责在于家庭原因让女儿这么痛苦,欣慰在于女儿还是善良乖巧的。
她想改变
“我想要做个乐观、
健康的女孩”
在初中同班同学眼里,欣雨文静、学习不错。“文身嘛,算一种小个性,但不影响我们的友情。”小蕾曾是欣雨初三同学,她更关心好友文身时有多痛。
高一时,一位老师发现欣雨手臂上的文身,立即找她谈话。老师告诉她,别人会先入为主地以为你是坏女孩;还可能影响前途;文身也易感染细菌。她去网上一搜,发现很多人觉得文身是坏女孩的标签。
这之后,从高一到高三,欣雨再没穿过短袖短裤,即使在高达35℃的盛夏里,也是长袖盖手腕,长裤盖脚背。“我无数次想洗掉,可没钱也找不到正规店。”欣雨把脸埋进胳膊间。
如今,欣雨爸爸已经结了三次婚,妈妈也找了男友,“每个人都需要摆脱过去,开始一段新生活”。正在念高三的她,明年就要考大学,洗掉刺青的愿望愈发强烈,“我也要开始新生活,要做个乐观、健康的孩子,憎恨谁都没有意义,不想再为难自己”。
10月,欣雨生了场病,住院吃药花了1500多元,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钱又没了。黄女士说,上高一后,欣雨提出单独睡。两室一厅的毛坯房月租800元,她中午做工没法回家做饭,每天给女儿25元生活费。黄女士每餐只吃6元的盒饭。尽管这样,工资仍没结余。“这么好的孩子,若因文身耽误了就太可惜了。”高三年级段长骆老师说。
挂钟显示,18点17分,欣雨眼神来回在挂钟和空中跳跃,骆老师会意,点头,转头解释:“晚自习18点20分开始。”欣雨起身迅速离去,脚步很轻,没有一点声音。走到门口,她突然回头说:“最近时常做梦,梦里,我乘坐热气球飞过大片金灿灿的麦田,看见大风车和成片的郁金香。”(海都记者 花蕾 田米 文/图)